“里面有死人。”雷映真简短的一句话让林木南一行人面色剧变。
“雷司狱如何得知?”林木南身为尚宫局掌簿,很快恢复了冷静,追问道。
雷映真摸了摸鼻翼:“估计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可以闻到味道了。”
林木南皱起眉,摆了摆头,边上的几名年轻女官忙凑近门前,这间普通宫女的下房也没有窗户,几人趴在门缝里只能看到一片漆黑,还有人卖力地将鼻子恨不得塞进门缝里嗅了好一会儿,最终都无功而返,各自满脸沮丧地回禀道:“下官分辨不出来。”
“一群蠢货,那就想办法把门弄开,不就知道了。”林木南冷声道。
被责骂的那几名年轻女官惊惶地点点头,结果在那边摩拳擦掌拉拽撞了半晌,被一个铜锁困得一筹莫展,雷映真看了一阵这群女官的操作后,实在忍不下去,说道:“我来吧。”
那几名撞得头晕眼花的年轻女官退到了一边,雷映真踏前一步,随后猛地抬脚踹在门闩和门的连接处,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异响响起,门闩直接扭结变形,房门开了一条三指宽的门缝。雷映真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几步后再高高跃起,踹击在同一个位置,反复三次之后,这间下房的房门终于不堪重负,哐当一声朝里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土。
雷映真屈着左臂用衣袖遮住口鼻,右手拔出腰侧长刀,踏着倒在地上的房门,小心谨慎地走了进去。
宫女们住着的下房不但没有窗户,里面也只有一个简单的大通铺,还有几个架子放置私物,虽然房里因为阳光只能透过房门透进,让人看不清细节,但因为通铺上的被子叠得很是整齐,所以让通铺上面躺着的那个人显得依旧十分醒目。
身后跟进来的几名女官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叫,雷映真继续掩着口鼻走近了几步,眼睛很快稍微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清了那个人身穿一套常见的天青色云纹宫女袄裙,脸上不知被什么利器劈砍过,血肉模糊得已经无法分辨样貌,身下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通铺的被褥,已经完全干涸,惨白色的后颈上爬满了紫红色的尸斑。
“这是关秀梅吗?”雷映真问道。
身后半晌没有回应,雷映真扭头,只看到一脸惊恐的年轻女官们无措又茫然地看着雷映真,还有一人甚至弯着腰在门外干呕了起来。
林木南分开众人走了进来,看到尸首的时候只是皱着眉掩住了口鼻,低声命令道:“还不去找下房里其他和她相熟的宫女过来看看。”
可怜尚宫局的这群年轻女官,还没从手脚发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得颤巍巍地站起身,不过很快她们就发现离开这间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下房,反而是一种解脱,于是纷纷脚步利索了几分,很快在下房之间四散开去。
原本躲在下房之中的其他宫女被尚宫局的女官们找了出来,几个和关秀梅相熟的宫女被其他人很快指认了出来,她们瑟瑟发抖地走近这间下房,忍着反胃和恐惧匆忙辨识了一番,便纷纷逃了出来。
很快调查结果就出来了,一名女官走进下房说道:“回掌簿,这几人众说纷纭,有人言之凿凿这就是关秀梅本人,也有人说好像比关秀梅高上数寸,还有人犹豫说这尸首身架似乎比关秀梅宽上不少,下官觉得她们应该都没敢看仔细。”
“去问一问下房里最近有没有其他失踪的宫女。” 林木南想了一下,又吩咐了一句,“去尚食局请一个懂行的司药医妇过来查验一下尸体。”
宫女所住的下房里外臣男子不得入内,找六局里的医妇女官前来验尸也是应有之义,雷映真没有多插嘴这位镇定自若的尚宫局掌簿的安排,而是将目光转向房内的木架之上,仔细翻检了起来。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一些不妥之处,这木架上存放的多为宫女们的私人物品,但这些低阶宫女从日出操劳到日落,一年到头都围着这座监牢般的大内禁宫打转,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私人时间,所以私人物品多是一些胭脂水粉和巾帕衣物。这间长房内居住的六个人的这些物品,将这个小小木架堆得满满当当,但在这木架上层的一处,却莫名空了一块。
雷映真伸手摸了一下那块木架上空缺之处,搓了搓手,却是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沾染,她将手指伸到鼻翼下嗅了嗅,眉心微跳,随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那具脸庞血肉模糊的尸首,突然唰的一声拔出长刀,挥了过去。
林木南饶是见多识广,也被雷映真这一下雪亮的刀光弄得一吓,紧接着看到对方接下来的动作,不由得惊怒交加:“雷司狱这是作甚?”
只见雷映真手里长刀挥过,躺在暗红色血渍上的那具尸首的外衣和内衣的前襟在刀光下纷纷撕裂。
林木南斥责的话刚喊出口,看到尸首的景象又差点将舌头咬了下去,她十六岁入宫,凭借着聪颖和胆识,在风波诡谲的紫禁城里一步步打拼到六局之首尚宫局掌簿这个位置,在这二十年里见识过不知道多少黑暗中的谋划和毒戾,但今日一日之间所遇之事的诡异,却让她也禁不住有了未知的恐惧。
贵妃毒薨,近婢惨死,而现在这具头脸血肉模糊的尸身碎裂的内衣下,是一片惨白和平坦。
在这重重大内禁宫中宫女们居住的下房里,死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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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东长房里,刘若愚看着那枚御赐腰牌,抿了一口茶水,旋即不自然地堆笑道:“既然殷大人有问,小的自然得好好回忆一番。”
“辛苦刘中官了,别客气,不着急,先吃口菜。”殷小七笑吟吟地说道。
客气个头,这桌菜钱刚才还是我付的……刘若愚没好气地腹诽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化:“小的还是先说完再吃的好,免得耽误您的事。”
殷小七也不再客气,将桌上那枚御赐金牌塞回怀中,顺便摸出了一支铅椠和一张薄纸:“那劳烦刘中官回忆回忆。”
刘若愚看着殷小七这做作的动作,眼角微抽,但也知道对面这位拿着御赐金牌的兵马司吏目来头不小,今日贵妃于皇宫中毒薨,还不知道查下去要掉多少颗人头。乾清宫执事谈公公也严令他配合此人办事,他一个小小的内直房文书太监,谁都不能得罪,还不如索性老老实实交代一番,结个善缘,说不定还能在这场纷乱中安身立命。
当然那些说出来会掉脑袋的天家秘辛,他自然还是不会乱嚼舌根,不过还好,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要命的秘密。
刘若愚自我安慰了一番,念头通畅之后,也不再犹豫,反而又恢复了刚才一路对殷小七卖好的心态,看着四周无人,竟然拿筷子轻敲了一下盘沿,开始绘声绘色地回忆了起来。
“那天的事还得从一个粽子说起,小的活了二十几年,八日前,却是被一个粽子救了性命。”
殷小七扬了扬眉,却没有打断这位司礼监文书的发挥,一个故事越想要说得翔实,就会不经意间透露越多的细节。
“那日正是端午后一天,端午时宫里的射粽奖品还留有余裕,就分发给了咱们十二监的太监们,小人身为司礼监文书,也有幸分到了两个。小的自小爱吃一口甜食,就特地给自己留了几个甜粽做第二日的朝餐。”
刘若愚说得有些口干,又喝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殷小七,得到了对方满意的反馈,又继续卖力地说道:“但是那日一早,小人就被李公公抓着让帮忙起草文书,耽搁到辰正三刻才能开始朝餐。”
“这李公公,又是何人?”殷小七在纸上写了一个李字,画了一个圈。
刘若愚再次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靠近之后,压低了声音道:“这李公公,讳永贞,他是万历二十九年入的宫,因罪在牢里被押了十八年,直到光宗皇帝即位之时的大赦,才逃过一劫,投在了九千岁门下。自此成为九千岁手下炙手可热的红人,一月五迁,升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自英宗皇帝开始,司礼监的权势日盛,很多时候连内阁票拟和朱批都出自他们之手,而秉笔太监则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这李永贞应该可以算是魏忠贤在司礼监的左臂右膀。殷小七点点头,在李字后面加下了小小的永贞二字,示意道:“我明白了,刘中官你继续讲。”
“小的知晓糯米冷食会伤到肠胃,于是就拜托司膳监相熟的小太监拿了个小蒸笼热着甜粽。结果等小的饥肠辘辘地揭开笼屉,那颗热过的甜粽却烫得我手一抖,那颗甜粽骨碌碌滚到桌下角落里去了,小的只得弓着身子去拾。那文案桌又矮又沉,还挨着两张并排在墙角,就小人这身形,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挤进桌下,费尽力气才够着了角落里那颗沾满了落灰的甜粽。”刘若愚讪讪笑道,“不瞒您说,当时小的还在心里庆幸,还好没来得及剥开粽叶,不然今天这朝餐算是彻底吃不到肚子里头了。”
殷小七哭笑不得,但还是很配合地问了一句:“那这粽子又是怎么救了你一命呢?”
“正所谓机缘凑巧,正当小的准备沿着原路钻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感觉整个皇城的地面都微微震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头顶上的桌子噗噗落下不少浮灰,还没等小的反应过来,又猛地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随着那声好似炸在耳边的雷霆巨响,小的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就好像,那传说中的夸父用巨锤重重地砸向了京城的地面,小的整个人被地面猛地弹了起来,背脊重重地撞在桌底,嗑得小的是眼冒金星,当时头上的这顶中官帽都不知道撞到哪里去了。”刘若愚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脑袋上的中官帽,接着说道,“小的刚痛呼了一声,就听到呼的一声好似飓风吹过,所有门窗都被吹开,和墙壁撞击砸得噼啪作响,接着四周陆续传来各种撕裂的声响,最后那内直房的屋顶吱呀一声,砰然砸在桌面,将这张宫内上好杉木制作的桌案砸得裂开,小人当时正好靠在墙角,尘土透过那手指粗的裂缝噗噗往小的脑袋上落。”
“这么说要不是你嘴馋钻下去捡这个粽子,那你就正正好好被砸在了那里?看来上天确实有好吃之德。”身为老饕的殷小七惺惺相惜。
“可说呢,当时小的在桌下被震得眼冒金星,耳边一阵轰鸣,等小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听司礼监四周隐隐传来各种哭喊和呼救声,小的连忙弓着身子从空隙中钻了出来,探出头环顾了一下,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之中。小人所在的司礼监内直房丁字间,窗户洞开,明瓦皆碎,甚至有几扇窗户还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东侧的书架上的文书全都四散在地上,还有两个书架躺在上面。而小人原本的座位处……”刘若愚抽了抽鼻子,伸手比画了一下,“这么粗一根梁木,一头就插在当中,斜砸在小的桌案上,把上面的笼屉彻底砸扁,盛粽的那个御窑烧制的张天师斩五毒纹瓷盘都碎成了十数片。”
刘若愚边说边想起那天地上最大的一块瓷片上张天师残留了半张脸,看起来好似在诡异地笑着。而笼屉里剩下的那几个甜粽早已被砸得扁平,从梁木的边缘渗溅出一些裹着红豆的红白糯泥来,沾满了桌案。刘若愚突然想到自己那日要是没有鬼使神差地钻进桌底,也许就和当时桌案上那飞溅的糯泥一样,只是一摊红白之物而已,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刘中官?”殷小七看刘若愚突然呆了一会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不好意思,小的又想起那日的惨状,一时出了神。”刘若愚忙道歉道,随后看着殷小七,忐忑道,“不知道小的有的没的絮叨了这么多,对殷大人有没有用,要不要小的精简些?”
“不用,就这样正好。”殷小七忙鼓励地拍了拍刘若愚的手臂,“很有用,还请刘中官继续说吧。”
果然宫里那日发生的许多细节,还得听亲历之人说一次才能知晓,殷小七听着对面继续口若悬河的年轻太监,轻轻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画了几条线,连在了一起。
这几日间发生的所有事,应该是他解开这个五日困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