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到北镇抚司的时候已接近申时,许显纯骑在那匹灰色老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中的白日,摸了摸微鼓的肚子,转头问道:“都察院的习惯我不清楚,我们锦衣卫从不差饿兵,要不先用了饷食再去殓房?”
“还是先去殓房为好,尸体腐坏得快,而且先用饭的话……”殷小七苦笑道,“一般人容易在殓房那边吐出来。”
“我们锦衣卫是一般人吗?”许显纯瞥了殷小七一眼,“不过你小子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天气尸体耽误不了太久,那你们先去殓房处理吧。”
许显纯随后挥了挥手,留下崔应元跟着殷小七二人,自己带着三个亲卫施施然地骑着那匹灰色老马离开了队伍,想来是找地方用饷食去了。
“还是得做大官,不然连饷食都没的吃,还得带着伤干活。”殷小七看着许显纯离开的背影,感慨了一句,随后瞟了一眼崔应元右手包扎的伤口,“崔指挥要不要也先去休息一番,反正你们的仵作会跟着我们,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在北镇抚司里乱跑。”
“无妨,些许小伤。”崔应元不以为然地翻了翻手掌,“先把镇抚使大人交代的事办妥。”
殷小七看着崔应元铁铸般的面庞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将那句“镇抚使大人是不是怕吐在里面所以先走了”的玩笑话默默吞回了肚子里。
虽然上次来就听说了,这北镇抚司办公衙门里面有间殓房,可真的走进这间散发着浓烈尸臭、摆放了好几具盖着白布尸体的殓房,殷小七才切身地感受到外界恶名在外的这座锦衣卫衙门的可怖,也同时庆幸一大早着急和雷映真出门,没有吃晨食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那两名建虏的尸体被摆在殓房正中的一个石台之上,下面铺着一块浸透了陈年血迹和尸液的麻布,殷小七用衣袖捂着口鼻走到一旁站着的那名头发花白的锦衣卫仵作身旁,问道:“在下殷小七,您怎么称呼?”
这名锦衣卫仵作也不知道殷小七身份,只知道崔应元交代自己要全力协助这个年轻人检验这两具建虏尸体,他连忙拱手回道:“小人宋顺,见过殷大人。”
“原来是宋惠父本家,那想来您这勘验尸体的本事自是不小。”殷小七笑道。
“可不敢乱攀亲,不过宋惠父确实是小人景仰之人,他的《洗冤集录》小人仔仔细细研读了好几遍。”宋顺一听对方也知道宋惠父的名号,颇有知己之感,言语上顿时亲近了几分。
这宋惠父即是宋朝淳祐年间任宝谟阁直学士,奉命巡回四路,掌管刑狱的宋慈。此人恤刑慎狱,直理刑正,办案时必躬亲勘验案情尸首,晚年编著的一本《洗冤集录》尽收各式尸首勘验记录,被不少仵作奉为圭臬,这宋顺身为本家,更是对其推崇之至。
“宋仵作有没有称手的工具?我想查查这两个建虏去过何处。”
“有有,稍候。”宋顺忙点头道,转身从角落里拎过来一个老旧的小木箱,放到了殷小七的面前,“这是我自己常用的一些,你看看合用不,不合适我再给你找几件。”
殷小七边点头称谢,边打开了箱子,只见这木箱打开后自动升起两层,上层摆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被擦得铮亮各式小刀和钩钉剪锉,下层则摆满了两排各式瓶瓶罐罐,上面贴着标注了内装物的白纸标签。
“不愧是北镇抚司,连仵作的工具都这么专业。”殷小七不由得称赞了一句,心里却默默念叨了一句……不愧是全大明最善刑狱的北镇抚司。
“看起来殷大人也是熟手,却不知您打算如何勘验?”宋顺看殷小七娴熟地拿起几样工具,不由得问了一句。
“宋仵作熟读《洗冤录集》,却不知与其同朝的另一本《存真图》,有没有了解过?”殷小七一边剪开其中一具建虏尸首的上衣,一边问道。
“可是杨神医编纂的那本《存真中环图》,此书原本早已佚失,难道殷大人手里有真本?”宋顺眼神一亮。
“那却没有,不过万历年李濒湖那本《五脏图论》里有根据《存真图》残本记录重绘的几张图,上面对脏器位置的描绘很是清晰,宋仵作得空可以寻来一观。这两具建虏尸首这次并不需要勘测死因和身份,我打算找的是其他能窥破他们曾去过何处的线索。”殷小七用手掌在尸首的肚脐上方比了一下大致位置,换了一把锋锐的小切刀,将刀尖对准了上腹偏左一些的方向,“《存真图》里说过,胃左接隔右连肝,需层层拨开脏器,方可找到。”
殷小七边说,手里的切刀用劲,很快划开了尸首的腹腔。从崇南坊米市口回到北镇抚司,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这具尸首的大部分血都已经凝结了,这一刀下去并没有流出来多少,边上的宋顺手脚麻利地拿过一块布将那些血擦拭了一下,以免这些污血遮挡众人的视线。
雷映真第一个退出了旁观,她可以眼都不眨地切开敌人的脖颈气管,一击致命,但是这种仔仔细细剖解尸体的画面却让她难以坚持太久。
崔应元倒是在一旁看得很仔细,可惜很快就被殷小七给轰到了一边,他的个子实在太过魁梧,凑近以后把殓房里两盏气死风灯的火光挡得严严实实,让殷小七和宋顺两人啥也没法看清。
很快两具尸体的胃都被清理了出来,里面的内容物早已变成大颗粒的糊状,不过还是能分清其中的一些事物。
“看起来咱们这两位朋友晨食都吃得不少,不过很奇怪,竟然一点荤腥都没有,不太像是建虏的饮食习惯。”殷小七仔仔细细地扒拉了一圈,分析道。
“会不会是他们在京城里不敢太过显眼,所以就简单买些附近的早点对付一下了。”雷映真在一边用手帕捂着鼻子说道。
“米市口附近应该没有这样的早点,这些早食残渣里不但没有荤腥,甚至连一点油炸之物都没有,殷实人家吃点肉包油饼,普通人家早餐吃点稀粥窝头,穷苦人家不吃早食,这都正常,但一般早食里不带一点荤腥油炸,还吃青菜豆芽这些食物,却很不正常。”殷小七挑起了一些绿色的残碎糊渣。
“前夜的?”崔应元也闷声说道。
“不会,前夜吃的东西不可能还残留到现在。”宋顺回道,他在北镇抚司解剖过不少病死或者暴毙的囚犯,还是知晓一些个中规律。
“我去年冬天在兵马司遇到过一个案子,能仁寺死了两个香客和一个沙弥。”殷小七突然说起了一个别的案子。
“可是那件淫僧案?当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兵马司抓到的凶手。”宋顺恍然道,“莫不是你破的案?”
“当时为了查清他们的死亡时间和死因,那个沙弥的尸体我配合着兵马司的仵作一起解剖过,所以我知道在京城里,这般早食只有一种地方会有。”殷小七缓缓道,“那就是寺庙里的斋饭,早食必备青蔬之物,禁绝荤腥油炸。”
“这两个建虏大早上去寺庙里吃斋饭作甚?”宋顺疑惑道。
“这就得靠你们锦衣卫去查一查了。”殷小七将手中的污秽之物擦拭干净,笑着对崔应元说道,“我答应许大人的事已经做完了,还希望你们有新的进展以后可以互相通个消息。”
“这事得靠镇抚使大人决断。”崔应元没有直接答应,只是让宋顺把两具已经没了用处的尸体收殓好。
“崔指挥还真是较真,我们可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殷小七无奈地摇了摇头。
崔应元张口正要回话,却被外面突然传来的通报声打断。
“崔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国子监监生,嚷嚷着要找人。”通报传话的人被让了进来,却是殷小七早上见过一面的那个在门口值守的年长锦衣卫校尉。
“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就算是皇亲国戚都得老老实实待着,他一个国子监监生在衙门口喧哗,你们直接抓进来就是。”崔应元皱起眉头。
“呃,这个国子监监生,说要找的人是……”那名锦衣卫校尉犹豫地瞥了一眼殷小七,迟疑道,“这位……”
“找我的?”殷小七讶然,“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样貌?”
“脸黑黑的,个子也不高,他说自己叫史可法。”
“啊,还真是我的朋友。”殷小七忙对崔应元拱了拱手,“还请崔指挥高抬贵手,我马上出去制止他的胡闹。”
“无妨,只是你的这位国子监的朋友,怎么会知道你此时在北镇抚司里?”崔应元双眸如鹰隼般盯着殷小七。
“我出门时和都察院里提了一嘴,许是他在那边打问到的吧。”殷小七胡诌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说起来上次来的那个林校尉怎么没见到,他今日没有当值吗?”
“噢,你说林芳啊,他回老家养病去了。”崔应元波澜不惊地回道,只是边上那名进来通报的锦衣卫校尉的脸色变得很是紧张。
“啊,什么病,没事吧?”殷小七瞥到了那名校尉不自然的表情。
“没什么大碍,就是意外伤了筋骨,需要养两三个月。林芳和我同僚多年,我俩也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是让他回家好好领饷养伤。”崔应元笑得很爽朗。
殷小七看着面前这名铁塔般的锦衣卫杀戮机器满面的笑容,和他身边那名脸色越发惨白的锦衣卫校尉,莫名地感到这间不知处置过多少尸首冤魂的殓房里,散发出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