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离集贤门几百步不到的文庙里,孔胤辉丝毫不知道他刚刚收的这一百两好处费,回头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大摇大摆地领着史可法和他的“朋友们”通过那扇进出仆役的侧门进入了文庙之中。
从侧面转过后面仆役的厢房,远远就看见了文庙的那座恢宏大气的大成殿,孔胤辉本着收钱办事的原则,很负责地给史可法的这些“朋友们”一一介绍着文庙里的古迹建筑,甚至还提出要带大家去看一看文庙前院那座他老祖宗大成至圣文宜王孔圣人的塑像,当然这都被史可法颇为尴尬地拒绝了。
文庙和国子监虽然东西相连,但是中间依旧矗立了两堵高墙分隔了两边,甚至国子监那堵还要高上半丈多,孔胤辉领着史可法一行人走到了文庙西墙一角,对着光秃秃的墙壁说道:“行,就这儿了。”
“呃,就是此处?难道这里有什么机关暗道可以直通国子监?”史可法看起来确实是第一次走这条逃监捷径,他仰头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疑惑地问道,不由得上前一步,伸出手在上面几个略有残缺的砖石处用力摸索了一下,希冀可以启动什么玄之又玄的机关。
“史宪之你呀你,亏你还是个上舍生,怎么搞得和我们这些喜欢异志怪谈的外舍生一般。还机关暗道,堂堂文庙祭祀之处,哪来这种东西?”孔胤辉扶额道,“到这边自然是得翻墙过去啊。”
“啊?就这么简单?”史可法有些赧然地摸摸后脑勺,随后又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只是翻墙而已,那为何非要在此处?”
“那自然是因为此处好爬很多啊。”孔胤辉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墙边那一排进士题名碑,“这片都是旧元的进士题名碑,踩着也不太容易被先贤怪罪,当然本朝的题名碑应急时也不是不能一踩,但是能避开总是尊重些不是?”
“孔兄你这……”史可法被对方的话说得哭笑不得,憋了半天终是叹服道,“你这人还怪讲究的。”
“不敢当,家学如此,孔家终究也是有些底蕴在的。”孔胤辉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孔家不愧为圣人后裔,小弟实在佩服。”史可法擦了擦额上的汗,转头看着殷小七道,“那咱们就这样……爬过去?”
“宪之就别跟着进去了,今日国子监内怕是有凶险,能避且避。”殷小七看了一眼远处的孔胤辉,附身在史可法耳边低声道。
“你是说圣上有危险?”史可法眉头微蹙,随后摇头道,“不妥,那我更应当进去尽一份力。”
“胡闹,你一介书生,进去不拖累就好了,能出什么力?”殷小七语气急了几分。
“你都没去国子监进学过,翻墙进去了知道该怎么走吗?国子监可比文庙还大得多,你们既然这么着急,多一个向导总不是坏事。”史可法梗着脖子说道,随后瞟了一眼略有些疑惑的孔胤辉,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孔胤辉在这边盯着,我不跟着过去国子监,更难说服他。”
这时候雷映真走上前拍了拍殷小七的肩膀,说道:“这次我觉得史黑……可法说得有道理,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必须第一时间找到圣上。”
“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喊出了什么奇怪的绰号?”史可法敏锐地问道。
“你大概是听错了。”殷小七打着哈哈搪塞了一句,随后略有些担忧地揽住了史可法的肩膀,“那宪之你进去之后务必紧跟着我。”
“我晓得啦,放心吧。”史可法语毕,直接挽起袖子,挑了一块看起来不那么脆弱的进士碑,作揖说了声抱歉,就开始吭哧吭哧地爬了起来。
等到他好不容易爬上一块进士碑,就听见身边一阵衣袂破空之声响起,等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雷映真一行人的背影跃下墙头,消失在国子监那边,只有殷小七还跨坐在墙头之上,对着自己伸出手来。
“啧,这么看起来确实有点拖累。”史可法有些悻悻地伸手过去,随后略有些狼狈地被殷小七拉上了墙头。
墙的这边正是国子监的敬一门东侧,墙边种了一排古槐,大都是旧元时所栽,槐树树形优美,象征平安富贵。而自周朝“三槐九棘”古制起,又一直被坊间誉为“公卿大夫之树”,故旧元建国子监之时遍植槐树,寓意国子监这些莘莘学子可以金榜题名。这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彝伦堂西侧那株双生文昌槐,据传乃是旧元第一任国子监祭酒许衡亲手所栽。
不过现在众人可没有心情在国子监慢悠悠地访古,史可法快速辨认了一下方位,指着西北边一栋坐北朝南、面阔七间、后出抱厦的堂殿说道:“那间就是彝伦堂,现在这个时辰,圣上应当正在里头的宝座上给国子监师生们讲学。它的左右两间分别是东西讲堂,伸出的回廊往北连着的东侧是崇志堂、诚心堂、率性堂,西侧是广业堂、正义堂、修道堂,这东西六堂中间就是环池和里面的明堂辟雍。”
“明白了,不过看起来有些麻烦啊。”殷小七啧了一声,因为彝伦堂的方向,现在三三两两站着好几拨身着明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
正在犹豫的时候,彝伦堂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原本散落在四处的锦衣卫纷纷赶去彝伦堂的正门方向,朝向众人所藏的敬一门方向顿时为之一空。
“走。”雷映真担忧这阵喧哗和彝伦堂里的圣上有关,心急如焚,直接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一众墨卫也没有迟疑,纷纷趁着这个空当往彝伦堂的方向奔去,殷小七只来得及匆匆对史可法丢下一句“务必待在这等一切事毕”,也紧跟着雷映真他们一起赶了出去。
离彝伦堂最近的方向就是东讲堂的侧门,趁着锦衣卫们不在,一众人索性往那个方向疾足狂奔,结果将将冲到东讲堂后五十步的地方,一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突然从侧门冲了出来,雷映真二话不说,边跑边从腰侧取下挂着的那张连发手弩,用力一扳弩盒上弦,对着那名锦衣卫的方向就是连珠的五根弩箭。
那名锦衣卫却也身手了得,好似只看见雷映真扬手,就生生停下脚步,往反方向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那五支夺命的弩箭。雷映真也不气馁,借着对方躲避的时间,直接拔出腰侧的雁翅刀猛踏数步,高高跃起,握紧刀柄直劈而下。
那名锦衣卫仓促之间在地上又是一滚,尘土飞扬之中却已经趁隙抽出了腰侧那柄绣春刀,接住了雷映真接下来的又一刀横砍。
“于暗墨处守护大明,自己人。”那名锦衣卫喘着粗气飞速喊了一声暗号,紧接着略带笑意地继续道,“有些时间没见了,映真你的刀好像又快了几分,下次我可能就没什么信心可以接住了。”
雷映真微微觉得对方的语调有些熟悉,身形为之一顿,不过虽然有些疑惑,持刀的右手上劲力却没有松懈,左手对着身后的墨卫打了个手势。
原本拔出刀也要加入战斗的墨卫们看到手势,都停下脚步,取下了随身的弩箭上弦,七八支冰冷的箭镞直指着那名锦衣卫,势必让他插翅难飞。
那名锦衣卫嘴角上扬,索性将手里的绣春刀丢到一旁,举起双手示意了一下以后,扯下了头上那顶帽儿盔,露出一张硬朗刚毅的脸来。
雷映真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浓厚,却一时间想不起对方的身份,直到身后殷小七的一声惊讶而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
“大哥!你……还活着?!”
仿佛有人一刀劈散了迷雾,雷映真终于想起了这张莫名熟悉的面孔之身份,因为皮肤粗粝暗沉,显得苍老了许多,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
他是墨卫潜伏进建虏的暗探,雷映真曾经的同僚,可能害死她父亲的凶手,殷小七的兄长——殷洪宇。
雷映真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是否该让身后的墨卫们放下弩箭,自从四年前消失在广宁,殷洪宇只传回了寥寥几条情报,就因为自己父亲的暴露身亡,和墨卫断了联系。半个月前,他的影子零碎般出现在京师,和王恭厂一案和公输墨失踪之事息息相关,她真的不确定对面的这位看起来很是洒脱的男人,到底还能不能算作是自己人。
倒是殷洪宇很是放松,他大咧咧地在刀箭环伺之下走到殷小七身旁,捶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笑道:“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嘛。”
原本在看到那颗墨珠之时,早已确定兄长生而复死的殷小七,现在看见面前这位至亲死而复生,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只能眼眶通红地嗫嚅着又重复了一句:“大哥……你真的还活着?”
“怎么的?还得给你放个血看看是不是妖魔鬼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一样。”殷洪宇习惯性地想要揉一揉自己弟弟的脑袋,却发现对方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于是悻悻地缩回手,转身对着一众有些发愣的墨卫们道,“诸位可能对我不太熟悉,但是叙旧的事情回头再说,我在彝伦堂造出的动静持续不了太久,那些生员只要见血就肯定会老实下去,所以咱们得趁锦衣卫回来之前,赶紧赶去和圣上会合。”
“圣上不在彝伦堂?”雷映真问道。
“嗯,圣上和国子监里剩下的墨卫都待在明堂辟雍那边,接下来还有一场苦战,诸位要有所准备。”殷洪宇面色一肃。
几名年轻的墨卫面面相觑,见雷映真沉默着没有接话,王良佐终于忍不住质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公输大人接了你的暗信就此生死不知,你现在到底是敌是友还犹未可知!”
四年之前王良佐还没入墨卫,和殷洪宇可谓是毫无交集,想到公输大人还是因为对方而出的事,看着殷洪宇的眼神里全是怀疑。
“那就让公输大人来给你们解释吧,不信的人大可不必跟上来。”殷洪宇又丢出一句震动众人心弦的话来,随后也不管那些对着他的锋锐箭镞,转过身将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众人,径直往南边大踏步行去。
“雷映真,你怎么看?公输大人已经失踪了半个多月,他是不是在诈我们?”王良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去拦阻,只是对着雷映真问道。
“先跟上去,都小心些。”雷映真很快有了决断,“彝伦堂的方向锦衣卫众多,我们很难闯进去,不如先看看此人说的是真是假。”
“我相信他。”殷小七率先直接踏步跟上了殷洪宇离去的方向,在经过雷映真和王良佐身边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丢下一句话,“你们难道忘记了那只墨羽白额的云杪的事吗?
“公输大人,或许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