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殷小七看雷映真罕见地带着一丝慌乱,不由得也紧张了几分。
“没细说,但是估计不是小事。”雷映真摸出铅椠在纸条上草草写了几个字,随后塞回墨鸽的信筒之内,振臂将带来消息的墨鸽送回空中。
“搞不好和王恭厂一事有关。”殷小七眉头微皱,“不然公输大人手下那么多能人,没道理这么急把我们俩喊回去。”
“公输大人自然有他的道理,走吧。”雷映真没再多言,领头往门外走去。
“要不咱们分开行动?你先赶去公输大人那边,我去一趟国子监。”殷小七跟在后面说道,“总觉得有人在牵着我们走,我觉得我们得尽快找到陆意思。”
“公输大人特地说了,要我们俩都尽快赶回。”雷映真回头看了殷小七一眼,“我刚才已经让墨鸽带消息给王良佐了,他会带人去找到那个佛郎机人。”
殷小七点点头:“走吧。”
两人出门上马后一路疾驰,带路的雷映真却没有如殷小七所想一直往西边都察院的方向奔行,而是半道折向北面而去。
没多久两人一前一后,已经策马奔过了十王府,雷映真在路口勒了一下马缰,竟然直接往西侧的东安门行去。
作为皇城四门之一,东安门内五百步禁止纵马,雷映真降下了马速徐徐而行,给了殷小七追上身侧的机会。
“咱们这是要入宫?”殷小七看着前方渐行渐近的东安门小声问道。
“嗯,公输大人在里面等我们,进去以后少说话,也别到处张望。”雷映真严肃地交代道。
两人并马缓缓而行,殷小七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座恢宏的皇城门楼。门楼高耸的歇山顶上,整齐铺就的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让人不由得产生莫名的敬畏。
行至东安门前,雷映真领着殷小七下了马,刚将马拴在门前两排拴马桩上,门前驻守的几名身着獬豸肩甲的金吾卫中,为首的那位头上戴着百户赤羽鎏金盔的金吾卫抬手喊道:“来者止步,通报姓名事由,出示腰牌。”
“都察院司狱雷映真、西城兵马司吏目殷小七。”雷映真从怀中掏出了两块腰牌,示意殷小七也拿出腰牌,一并递给了那名金吾卫。“受召进宫办事。”
刚开始听到面前这两人不过是从九品的司狱和不入品的吏目之时,这名金吾卫百户长眉头微皱,不过接过三块腰牌的时候,百户长的面色微微变了一变,因为他一下就看到雷映真给过来的三块腰牌里,有一块是圆形的朝参牙牌,态度立刻恭敬了许多。
“二位大人还请去耳房稍候,在下让传令兵丁找一位引路太监给二位带路。”金吾卫百户长拱手道,并将那块朝参牙牌递回给了雷映真,“这块就不用登记了。”
殷小七好奇地看了雷映真一眼,雷映真微微摆头,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就按下了疑惑,没有再追问。
两人随后被金吾卫百户引到东安门侧门的一间耳房,耳房不大,里面摆着一张长桌和几张椅子,桌后面坐着一名须发全白、满脸老人斑的蓝袍老门官。他的双目半闭半张,佝偻着背斜靠在一张圈椅上,看起来颇有些没有精神。这名老门官一手从那名百户长手里接过两人的腰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嘴里沾了沾唾沫,随后翻开面前的一本册子,册子里每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种油印,直到翻到一页空白处,他才停了下来。
这名老门官翻看了一下两块腰牌,抬起眼皮问道:“都察院雷映真,西城兵马司殷小七?”
“正是。”
老门官点点头,将两人的腰牌正面冲下,依次在桌案边上的一方红色印泥上蘸了蘸,随后放在那本册子的空白页上使劲摁了一下,两个鲜红的油印印在了上面。
“在各自的腰牌油印上签一下你们的名字,左右侧各写一遍。”老门官将册子转了个方向,推到桌边,然后从笔架上取了两支蘸了墨的毛笔放在册子边上。
雷映真和殷小七走过去,各自仔细写了两遍名字,将毛笔和册子递了回去。
老门官看了一眼,随后轻轻吹了吹有些互相洇开的油印和墨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页撕了一半下来,将两个油印分成了四块,每一块上面都有一个名字。然后他将其中一半递给了站得稍微靠前的雷映真,叮嘱道:“你们从东安门进的就得从东安门出来,这半张纸等墨干了收好,千万别丢了,不然到时候可出不了这个门。”
雷映真点头称是,动作娴熟地甩了一阵那半页纸,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锦囊,仔细地将那半页纸对折后叠起,放了进去。
“看起来雷司狱不是第一次进宫呀。”殷小七小声嘀咕了一句,雷映真转头微微瞪了他一眼,他不再言语,只是乖乖跟着雷映真从边上找了张椅子,正襟危坐在上面。
好在这种让殷小七万般难受的坐姿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听到门外一声略为尖厉的嗓音响起:“都察院雷映真、殷小七二人可在?”
殷小七扬了扬眉,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就见到门口走进来一名上了年纪的太监,他头戴刚叉官帽,身着红色贴里朱红曳撒,脸色带着一些焦急:“你二人可是雷映真和殷小七?”
边上跟着的金吾卫百夫长恭敬地说道:“回谈公公,此二人正是您要找的人,怎么今日劳您老人家亲自来接……”
“且住。”这位被唤作谈公公的太监毫不留情地伸手打断了金吾卫百夫长的问题,随后转头对雷映真和殷小七说道:“宫里催了好几次,你俩速速跟咱家进宫。”
殷小七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和这位看起来气势不一般的谈公公搭话,就看到对方急匆匆地丢下这句话以后,竟然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开了。
殷小七一头雾水地看了雷映真一眼,雷映真没有什么回应,只是用下巴往谈公公的方向点了点,也跟着走了出去。殷小七忙不迭跟了上去,不过路过那位一脸赔笑的羽林百夫长的时候,他还是停下来简单地拱手行了行礼,然后才加紧脚步,跟着雷映真往谈公公离去的方向快步赶去。
谈公公在前头走得很急,但他毕竟本身年纪大了,被甩在身后的雷映真和殷小七二人没多久就跟了上来,只是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埋着头沿着东安门后的那座跨过玉河的石桥匆匆前行。殷小七抬头看着最前方的谈公公没有回头盯着自己,便按捺不住对皇城的好奇,微微转头四处张望起来。
可惜石桥虽然桥面宽大,能并行十数人,但两侧却修了一人多高的朱红色障墙,让人无法直接看到玉河的景色,于是他的目光沿着障墙前行,就看到障墙的尽头又是一座门楼。门楼的明间和左右次间是三间挨着的对开大门,明间正门的那一对红漆金钉的扇门紧闭着,只开了左右次间的两个侧门。这座三间门楼并没有像东安门一样挂着牌匾,但常听各路评书的殷小七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应该就是东安里门,而自己脚下这座连着东安门和东安里门的石桥,就应该是评话中常常提到的那座望恩桥了。听说每日上朝的文武公卿都要沿此桥入宫面圣,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也能有机会踏足其上,殷小七回想这短短几日的经历,也不由得有一些恍惚。
三人很快就沿着望恩桥走到了西侧桥头,其间还经过了桥上那座在市井间颇负盛名的真武庙,殷小七经过时往真武庙里窥了一眼,本想远远望一望传闻中那尊面目威严的真武大帝塑像,却看到庙门紧闭,他不自觉缩了缩脖颈,本就有些紧张的心情又压抑了几分。
东安里门的几名金吾卫只是和谈公公点头示意了一下,并没有再特意查验殷小七和雷映真的身份,就直接放了行,想来也是因为这位领路的谈公公,地位不太一般。
走进东安里门后就是一条空阔得有些吓人的步道,步道两侧都是一样的琉璃瓦朱墙,地面铺着整齐的石板。步道的尽头能远远看到一线高耸的宫墙,还有一座三层高的门楼,门楼上挂着一个牌匾,不过隔得太远,殷小七顶着日光眯起眼睛看了半晌,也没能看清写的什么字。
“别看了,那是东华门。”雷映真转头看了殷小七一眼,低声道,“进去就是紫禁城了。”
殷小七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马上要踏进大明核心这座神秘的禁宫,不由得感到一丝战栗和不安。
这条步道虽然看着很长,不过三人脚步很快,没多久就走到东华门前。东华门这边值守的几名金吾卫就没有东安里门那几个那么好说话了,不但查验了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的腰牌,还让他们出示了东安门那个门官给的半张油印纸,仔细盘问了一番才给予放行。
在东安门时不给金吾卫一点面子的谈公公,到了这里除了不耐烦地在边上来回踱步,却意外地没有对那几名金吾卫催促什么,看起来紫禁城里的警戒比皇城外圈又森严了许多,这也导致后来进了紫禁城以后,殷小七不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连头都没有抬上几次,只是默默地跟着谈公公的脚步在这座空旷威严的大内禁宫里前行。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殷小七只记得经过了无数道大大小小的朱漆门,还有各种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朱墙的宫殿,等到他开始觉得脚底隐隐作痛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谈公公突然停下了脚步。
殷小七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身处一间不大的院子之中,院子里有两棵枝干缠绕的藤萝古柏,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郁郁葱葱的树冠舒展开来,遮蔽了整个小院的一角。
院子里面不论是正中的上房还是左右的廊庑,都是清一色的黛青台基,朱漆描金的赤柱窗棂,金黄色的琉璃重檐。
“公输大人,你的人,老身给您带到了。”谈公公对着左侧廊庑的一间小室喊了一声,因为赶了这么长一段路,声音不像一开始殷小七在东华门听到的那么高而尖厉,一句话说下来还停顿了好几下。
“有劳谈公公了。”答话的人推开了廊庑小室的朱漆红门,身着一身三寸小独科花样的绯袍官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公输墨。
“还望公输大人尽快解决此事,以平皇宫内惶惶人心。”谈公公走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几分恳切。
“谈公公放心,此事如此严重,本官自不会有半分懈怠。”公输墨郑重道。
“那老身就先不在这里妨碍你们办事了,不过大内皇城里不得乱行,一会儿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外面小的们引路就行。”谈公公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小院,随后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名身穿青色贴里头戴中官帽的年轻宦官,垂头笼手站在院外。
雷映真看着谈公公离去后,才转身对公输墨问道:“公输大人,到底何事急召我们进宫?”
“进屋说。”公输墨看了看四周,转身推开了身后小室的朱门,走了进去。
殷小七和雷映真也赶忙跟了进去,走在最后的雷映真仔细地掩上了房门。
这间小室的正中摆了一张方桌和两排太师椅,公输墨坐在最里侧的一张太师椅上,示意两人坐下。
“宫里今早出了一件大事。”公输墨待雷映真和殷小七坐定,才开口说道,“容贵妃死了。”
“啊?病逝还是意外?”雷映真一脸震惊。
“中毒。”公输墨淡淡说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好似晴天霹雳。
虽然市井的各种轶史传闻中,皇宫里常有各种下毒谋命的桥段,但那都只是平民百姓臆造的故事而已。戒备森严的紫禁城里,一个贵妃真的中毒而死,那不亚于一场地龙翻身,当年成祖文皇帝因贤妃暴毙一事,只是怀疑有人投毒,就将后宫里杀得血流成河。这次可是证据明确的毒杀贵妃,不知道细查下去,会掉落多少人头。
“但这件事为什么要找我们来查?”殷小七虽然也很震惊,但还是不解地问道,“这种皇城里的案子,不应该是锦衣卫的事吗,公输大人为何急召我们来蹚这个要命的浑水?”
“皇城里的事,你可能不太了解。这容贵妃,正是献怀太子的生母。”公输墨解释道。
听到这个头衔,殷小七咝了一声,往后靠坐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公输墨牵扯进这件天家秘案之中。
“对,献怀太子就是五日前,在王恭厂爆炸那一日惊薨的三皇子。”公输墨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