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炸那天,京城里死伤惨重,紫禁城里也有不少伤亡,连当今圣上所在的乾清宫都坍塌了大半,圣上唯一还在世的三皇子也惊薨而去,而现在王恭厂一事尚未查明真相,三皇子的生母容贵妃又毒发身亡,如果说这些事都只是巧合,你信吗?”公输墨问道。
“不信。”雷映真很配合地回答道,不过也甩出了一个新问题,“但是公输大人,如果真的有一群可怕的背后势力在操作这些事,这些人做了如此缜密而又庞大的计划,为什么要在现在留下这么一个如此明显的马脚?”
“也许是因为容贵妃这边有什么漏洞,她必须被灭口?灭口这种事都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容贵妃又是深居皇城的贵妃,自然手脚就显得仓促了一些。”殷小七分析道。
殷小七停了一下,接着问道:“公输大人,王恭厂一事,容贵妃这边,咱们有派人查过吗?”
“没有,虽然大爆炸那天翊坤宫这边出了三皇子的事,但是容贵妃身份特殊,身为贵妃,都察院没有资格来查问内宫之事。”公输墨摇头。
“那锦衣卫呢,他们难道不能来查问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容贵妃同时是魏厂臣的义女,哪个档头的敢不长眼过来查问?”公输墨轻笑道。
“那么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奇怪,容贵妃这边根本就不会被任何人查问,那她为什么要被灭口?”殷小七淡淡道。
小室里的三人沉默了一下,公输墨啧了一声,说道:“好问题,难道是容贵妃要自己出首,去找谁说某些事?”
“如果要说,应该早说了,大爆炸过去了五日,魏厂臣手眼通天,在皇城四局八司十二监里想来都有亲信,容贵妃想联系魏厂臣那边想来不会非常麻烦。”殷小七右手竖起两根手指,“所以这件事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公输墨眉头微皱。
“第一种可能,灭口这事和王恭厂大爆炸一事或许有关联,但可能不是同一拨人做的,所以做得如此粗糙。”殷小七用左手按下右手的一根手指,继续说道,“第二种可能,容贵妃想把知道的消息告诉的,是锦衣卫以外的人,她要避开锦衣卫的耳目,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当然看结果,估计是失败了。”
公输墨点头,眉头又紧了几分:“有道理,但是如果第二种可能是真的,那就很难办了。”
殷小七明白公输墨的意思,现在魏忠贤手握锦衣卫和东西二厂,满朝文武大都依附在此人之下,都察院虽然掌管百官诸事监察,可并没有和这位九千岁掰手腕的能力。
“公输大人,那咱们还查不查?”殷小七看着公输墨的双眸。
公输墨站起身来,整了整官袍下摆,淡然道:“自然要查,我们是大明的都察院,和他魏忠贤有什么关系?”
一阵不合时宜的掌声在小室里响起,殷小七笑着鼓着掌:“公输大人好气魄。”
公输墨转过身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不信我敢和魏忠贤对着干?”
“我相信。”殷小七点点头,随后道,“只是不知道公输大人什么时候才可以相信我呢?”
雷映真皱了皱眉,瞪了殷小七一眼,强笑着对公输墨说道:“公输大人,殷小七他估计第一次进皇城,有点紧张。”
“紧张是有一点,不过不是因为身处在这皇城之中,而是因为你们。”殷小七轻叹了一口气,“公输大人,本来这件事我不想这么早挑明的,但是我觉得现在再不说清楚,我怕我会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
“噢?什么事?你尽管问,放心,我这个人最好说话了,不信你问雷映真。”公输墨笑了笑,一脸坦然。
雷映真脸色有些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看殷小七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必死之人。
殷小七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道:“其实公输大人一开始让雷司狱盯着我,可能是一个错误。”
“哦?”公输墨瞥了雷映真一眼,后者的表情愈加悲壮。
“因为雷司狱十二个时辰紧跟着我,也导致她被我十二个时辰都看在眼里。”殷小七说道,“我们一起做的事情越多,她露出的马脚也越大。”
“嗯,你继续说。”公输墨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食指敲了敲身下圈椅的扶手。
“虽然我只是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但对都察院也还是了解一二的。”殷小七苦笑了一下,“一批京城里布满鸽站,训练有素的墨鸽;进退有度的王良佐一行下属;还有进出皇城的熟悉程度,这可不像是一个都察院司狱可以掌握的事情,而现在连大内皇宫的案子都开始要插手,就算是牵扯到王恭厂的案子,这也很难自圆其说了。”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公输墨淡淡道。
“咱们,或者应该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身份?”殷小七小心翼翼地开口,余光打量着身边的雷映真,生怕对方会突然暴起灭口。
“你查过这么多案子,知不知道在这京城里,有些事情如果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公输墨缓缓道。
“反正都得死,做个明白鬼还是比糊涂鬼好一些吧?”殷小七干笑了一下,随后略带一些忐忑地说道,“而且卑职还是能帮公输大人做点事的,公输大人不如和卑职多透露一二,这样这案子查起来才更有效率不是?”
“殷小七,你可要想好了,听完这些事,你就不能回头了。”公输墨看着殷小七的眼睛,脸上一贯和煦的笑容消失不见。
殷小七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还请公输大人不吝给卑职解惑。”
“公输大人……”边上的雷映真情急之下站起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公输墨对着做了一个伸手下压的动作,她只得叹了一口气,悻悻坐下。
“你猜得没错,我们还有另一个身份。”公输墨目光越过殷小七,并没有聚焦到一个具体的位置,只是泛起一丝沧桑,“不过这件事说起来,话有些长。此事得从我大明建国之时说起。我大明以武功定天下,革新旧元陋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建立卫所,而其中的天子亲卫,你可知是哪些?”
“可是上直十二卫?如今赫赫凶名的锦衣卫在我大明开国之时,也不过是十二卫之一。”殷小七恭敬回道。
“没错,众所周知,这上直十二卫皆是天子亲卫,然而其实在上直十二卫之外,还有一支更隐秘而从未被记录在兵部编制里的亲卫,叫作夜卫。”
“夜卫?却从没听说过。”殷小七有些诧异,猜测道,“难道公输大人和雷司狱,就隶属于夜卫?”
“并不是,但确实有很大关系。”公输墨摇了摇头,继续道,“夜卫为太祖高皇帝听铁冠子张中建言所建,最初的一批夜卫成员,皆为开国时太祖高皇帝的亲军遗孤,从小被秘密培养成精锐死士,是由皇帝亲自执掌的机密亲卫,不为六部百官所知。人数不多,鼎盛时期也不过一个大百户。”
殷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了一句:“那靖难之时……”
“你想的没错。”公输墨轻叹了一句,“建文四年六月,靖难之役的决战时刻,固守应天府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朱橞打开城门,迎兵临城下的燕军入城,建文帝麾下夜卫和禁军仓促迎战涌入皇城的燕军大部队,几乎死伤殆尽,仅存的几个夜卫带着建文帝遁逃出了京城,从此销声匿迹。”
“成祖文皇帝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建文帝和最后几个夜卫的踪迹,甚至为此还派出三保太监多次前往南洋追查,但都没有查到任何音讯线索。不过当年在应天府皇城里血战至最后一人的夜卫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于是他在迁都顺天府以后,秘密抽调燕山三卫中最精锐忠心的年轻军士,仿夜卫旧制重新打造了一支军队,世袭卫籍。为了和前任的夜卫有所区分,明成祖将这支亲卫改名为墨卫,取深藏暗夜之中,幽邃如墨之意。历经四任皇帝四十余年,墨卫好不容易积攒出了和当年夜卫接近的战力,却在随明英宗亲征之时,在土木堡全部战死,随之而亡的还有大量上直十二卫精锐以及文武勋贵,此役后墨卫名存实亡。”公输墨继续娓娓道来此中秘辛。
殷小七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继续接话,他知道既然公输墨大费周章介绍了那么多前情,这一大段历史秘辛肯定和他们现在的身份息息相关,他静静地等待着对方揭晓最后的答案。
“后来英宗皇帝夺门之变后再次重建墨卫,彼时京营为于肃愍公在京城保卫战时重建,英宗皇帝心中有愧不敢使用京营的人,于是直接秘密收编了几支幸存的中小勋贵世家,对外诈称家道中落破败,实则是家中亲族皆入墨卫,从此墨卫再起,却已经和开国之时的夜卫旧制大相径庭,唯一不变的就是藏于暗处,为皇帝心腹,身份不落于外部卷宗,连手眼通天的锦衣卫和东西厂都不知道这支秘密卫所的存在。只有当朝皇帝才知道他们的身份,东宫身边也会安插墨卫人手秘密保护和监视,如果皇帝宾天前未曾交代墨卫之事,当时的墨卫首领就会通过东宫身边的墨卫来告知新皇他们的身份。刑部、羽林卫、皇城卫,甚至锦衣卫,都曾经有过墨卫的身影。”公输墨缓缓说道,“而如今天启年间的墨卫,明面上的身份,大部分都在都察院。”
“所以,你们是墨卫。”殷小七一时间想清楚了所有事,“这就说得通了。”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公输墨突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殷小七被公输墨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句弄得有点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笑道:“公输大人,这墨卫不是秘密组织吗?招人是不是有点随意了?”
“不是随意的问题,主要按我们墨卫的规矩,身份如果不小心被人知道了,都得将知道的那些人灭口。”公输墨一脸云淡风轻,“但是呢,我又需要你继续帮忙查案,所以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毕竟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时间做不了决定也正常。”
“公输大人说笑了。”殷小七打了个哈哈,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公输墨和雷映真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被看得心里发毛,殷小七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不加入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什么后果。”雷映真淡淡道,“就是按规矩处理一下。”
“卑职打小就想着能有一个秘密身份来着。”殷小七一个激灵,立刻站起身子,拍了拍胸脯,“卑职愿为墨卫赴汤蹈火!”
“很好。”公输墨欣慰地拍了拍殷小七的肩膀,“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随即公输墨咳嗽了一声,声音变得威严了不少:“西城兵马司殷小七听令。”
“卑职在。”
“即刻起秘密擢升你为丙旗墨卫,此身份不入兵部卷宗,不得外泄,这是你的墨卫腰牌,无事不要随意示人。”公输墨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牌穗上挂着一颗黑色木珠,黑色的腰牌上没有刻印任何名字,“雷映真是丙旗旗官,从现在开始,你都要遵循她的命令行事。我们墨卫的宗旨也望你牢记,‘于暗墨处守护大明。’”
殷小七看着那块漆黑色的墨卫腰牌和牌穗上挂着的那颗黑色木珠,心头猛地停跳了半拍,这形状他再熟悉不过,和他前几日在王恭厂废墟捡到的那半块腰牌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各种猜测从他脑中掠过,他不敢在公输墨的面前多想,只能趁势低垂双眸,掩盖自己的眼神变幻,接过墨卫腰牌后声音郑重道:“墨卫殷小七,遵令。”
刚才那一阵严肃的墨卫身份认证仿佛耗尽了公输墨难得聚拢的精力,他又靠回圈椅椅背,懒洋洋道:“这个代表墨卫身份的墨牌你随身携带,它可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证明而已。”
说完这句话,公输墨从腰侧取下了自己的墨牌,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压住牌穗上端那颗黑色的木珠,然后右手的食指在木珠上摸索了一会儿,随后只听咔嗒一声,那颗木珠竟然从中间打了开来,中空的内部装着一颗红褐色的药丸。这颗药丸的大小和木珠中中空的大小几乎完全贴合,所以晃动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
“这颗墨珠里暗藏着一枚鹤顶红和乌头混合的毒丸,遇水五个刹那即化,吃下去神仙难救。”公输墨的声音有些低冷,“可以随时悄无声息地除掉一个人。”
随后公输墨松开手,木珠咔嗒一声合拢得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来里面还暗藏乾坤。
“这颗墨珠是用南洋进贡的黑檀木泡在碱水里,腌制一个月后制作的,虽然水火难侵,但是在紧急情况下你也可以直接将整颗墨珠直接吞下,墨珠在腹中半日就会融裂,然后里面的毒药会渗透出来,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公输墨淡淡补充道,“如果被敌人所擒,又无望逃离,你也可以用它来免遭刑讯逼供。”
“那还是希望不需要用上吧。”殷小七顿时觉得怀中的这枚墨牌有些硬得咯人,他苦笑了一下后看似好奇地问道,“不过这墨牌上没有任何印记验证身份名号,岂不是任何人拿着都可以冒充?”
公输墨嘴角微扬:“果然有几分敏锐,小真你和他简单说说验证之法。”
雷映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自己那块墨牌搁在面前的桌案上,接着将白皙的手掌伸到殷小七的面前:“我知道你惯常带着竹纸记录线索,给我一张。”
殷小七依言翻出了一张竹纸递到雷映真的手中,只见她仔细用三根手指量了一下宽度,裁出一根纸条,在墨牌的中间斜着缠了两圈。
“铅椠也给我。”雷映真头也不抬地再次伸手。
还好她不知道我身上还带着多少银子……殷小七自嘲了一声,摸出铅椠也递了过去。
雷映真用铅椠在缠在腰牌上的纸条上轻轻扫着,铅椠涂出的灰黑色痕迹上渐渐多出来一些凌乱的空白笔画。
“墨牌的牌面上刻了文字?我拿到第一时间就摸了一遍,虽然有暗刻的花纹,但是并没有组成有意义的文字啊。”殷小七边看边小声嘀咕道。
“哦?就那么一小会儿,你就能确定摸出来了是什么?”公输墨略有些惊讶。
公输大人想来没有玩过牌九,那扣着的牌面我上手一摸就知道有没有问题……殷小七尴尬一笑:“就摸了个大概。”
“别急,很快了。”公输墨笑着说道。
果然,雷映真很快就停下了笔,纸条上面的反白痕迹确实只是几个凌乱的笔画。
“这张竹纸短了些,不过足够简单演示了。”雷映真将那绕了两圈的纸条解下来,用手指比对了一下铅椠的粗细,才接着说道,“毛笔也行,笔杆不要超过一指粗细。”
要是我手指粗壮,异于常人怎么办?殷小七心中没来由地腹诽了一句,很快按下这无稽的念头,面色认真地点点头。
雷映真将那纸条仔仔细细地在铅椠上错开距离往下缠绕了几圈,直到整根纸条都绕完,将带着反白痕迹的那一侧转到殷小七面前。
纸条因为错开距离的缠绕,那些反白痕迹的笔触在缠绕了几层的纸条顶端都露出了一小截,最后奇迹般地组合成了歪歪斜斜的“雷映真”三个字,也许是长度的原因,真字有一半,却也完全可以辨认清楚。
“这……真是神乎其技。”殷小七面上震惊不已地喃喃道,心中却认真仔细地记下来雷映真的所有手法细节。
“只是某人无聊的木工喜好罢了。”雷映真虽然很满意对方惊讶的样子,嘴里却说得很轻巧。
“这每块墨牌岂不是都得费很长时间来完成,那位师傅也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子。”殷小七叹服。
公输墨轻咳了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面色严肃道:“既然你已经身为墨卫一员,那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啊?”殷小七一时间没有理解,边将纸笔收好边忐忑道,“可是圣上那边追得紧?”
“不是这个,王恭厂大爆炸之前,我们有收到一个预警纸条。”
“我知道,乌鸦那边收到的,雷司狱给我提过一嘴。”殷小七瞥了雷映真一眼,后者点点头。
“嗯,雷映真没告诉你的是,同样内容的纸条,我们在宫里也收到了一个。”公输墨继续道。
“是谁如此神通广大?不但能预知王恭厂大爆炸一事,还能在大内禁宫送进来消息?”殷小七皱眉,“咱们墨卫没查到是谁做的?”
“这个咱们用得不错。”公输墨略带深意地笑了笑,“查了,皇宫里上上下下有上万人,一张纸条经手了太多人,没查出结果。”
“那时间不多的意思是?”
“容妃之事后,我们又收到一张纸条。”公输墨语气低沉,“不同的路径,同样的查不到来源,这次的纸条上面有一个新消息,京城里还会有一场更严重的爆炸。”
殷小七被这个消息激得坐直了身子,随后犹豫道:“会不会是故布迷阵,调虎离山?”
“不知道,不敢赌。”
殷小七想起五日前京城的惨状,和到现在京城上空都似乎还未散尽的硝烟味,不由得明白了公输墨这句话的含义,确实没有人敢赌这个消息的真假。
“那会不会,是一种挑衅?”殷小七皱眉,“传出这个消息的人肯定知道什么,搞不好就是王恭厂之事的主谋。”
“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公输墨轻声道,“纸条上还写了下次爆炸的时间。”
“什么时候?”
“王恭厂之事十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