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殷小七根本没有料想到程家发生了什么，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这个木料堆积处黑黝黝的缺口上。
五六名锦衣卫守在缺口处，却没有往里冲。建虏藏身的这个木料的缺口被人精心设计过，看起来只是随意堆叠的木料，其实被几百枚长钉层层叠叠地固定在了一起，要完全清理开来没有几个时辰根本无法做到，而唯一能进入的缺口狭窄异常，仅能让两人并肩勉强通过。
藏身在里面的建虏以逸待劳，还带着弓箭，锦衣卫们冲了几次，只留下若干伤员狼狈溃退。虽然只要用着水磨工夫，锦衣卫们最后肯定能凭着人数优势将这些建虏的箭支耗尽，但是一来这样的损伤过重，得不偿失；二来拖的时间太长，容易在这满是各家势力眼线的京城里走漏了消息，所以许显纯也不想徒增变数，直接派出崔应元这员最得力的手下准备再次强攻。
殷小七从别的锦衣卫那边借来了一顶帽儿盔戴在头上，这帽儿盔明显大了一些，盔檐几乎压到了他的眼角。他将那口大锅小心地竖在身前，帽儿盔和锅沿之间只露出一线眉眼，看起来虽然略有些滑稽，但却让人莫名觉得心安了不少。
“你小心些。”雷映真仔细地帮殷小七检查了一遍装备，低声在他耳边道，“不对劲就退出来，别逞能。”
“放心吧，我逃命的速度，在京城里可以位列三强，你吃块饴糖等我出来便是。”殷小七笑了笑。
“等回来再卿卿我我吧。”崔应元皱眉道，他的身形比殷小七高大了许多，用左手将大锅挡在胸前，右手的绣春刀斜着靠在锅侧，一马当先地埋头冲进了那个好似巨兽张着的大口一般、不知隐藏了什么凶险的缺口。
里面立刻传来几声女真话的低喊，随后叮当几声脆响，看起来是对方已经射出了一轮刺箭，不过听起来都被崔应元手里那口铸铁厚锅悉数挡了下来，没造成什么伤害。
周围的几个锦衣卫面上一喜，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几个刹那，就听到里面传来崔应元的一声压抑的痛呼，想来是突然吃了亏。
殷小七听到这声痛呼，立时不再耽搁，也微微低头，一步踏入了那个缺口之中。
走进缺口，殷小七才发现里面并没有想象中昏暗，但是却比他预计的深了许多，整个狭窄弯曲的通道尽头处应该是有地方点着油灯，能够看见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
先一步冲进来的崔应元似乎受了伤，正半靠在缺口通道的左侧，但是通道里昏暗得看不分明，殷小七正准备凑过去询问一句，就突然听到几声嗡嗡弓弦声响，在这个狭窄的通道里被放大得愈加明显。
殷小七立刻条件反射地将全身蜷缩在铁锅之后，只听叮当几声脆响，他感到双手扶着的那个铸铁大锅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三四次，震颤不已。
好在通道的狭窄也让对面的建虏受到了限制，能在通道里同时张弓的人数估计不多，这一轮三四支重箭过后，殷小七总算迎来短暂的喘息之机。不过他担心建虏会分成两轮人手连续拉弓，没有着急前冲，而是趁着这个间隙一步跨到崔应元的身边，将两口铸铁大锅靠在一起，把整个通道遮挡得七七八八，这才转头问道：“崔指挥受伤了？”
“运气不太好，手中了一箭。”崔应元低声应了一句。
殷小七低头细看，才发现崔应元的右臂垂在一旁，原本的佩刀已经掉在地上，一支箭杆插在他的右手背上，鲜血顺着箭杆流了一地，将原本白色的箭羽染成了暗红色。
“要不要先退出去？破甲箭的伤口不小，得先把血止住。”殷小七略带担忧地问了一句。
“不妨事，先冲进去再说。”崔应元冷哼了一声，将手伸到殷小七面前，“帮我把箭杆削断，免得碍事。”
殷小七点点头，右手刀光跃动，那根沾满鲜血的箭杆贴着崔应元的手背整齐地断裂开来，掉落在地面上。
“成了，上吧。”崔应元皱着眉挥了挥右手，用左手将锅架在身前，缓缓站起身来。
“对面的建虏估计藏了后手，咱们最好先骗一轮。”殷小七压低了声音。
“怎么骗？”
殷小七瞥了一眼通道尽头的人影，凑到崔应元的耳边说了几句。
“许大人说得没错，看来以后和你打交道得多留几个心眼。”崔应元听完殷小七的计划，不由得说道。
“崔指挥说笑了，咱们现在是自己人。”殷小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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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这重重木料堆砌下的狭窄通道之另一侧。
穆特布和阿格泰两人正张着弓，神情紧张地看着昏暗的通道对面几十步外的人影。
明安图眯着眼睛站在他们身后，边上蹲着的阿克敦和另一个女真人也各自手持着一张满洲弓，只是他们俩的弓都没有拉开，只是各自捏着羽箭搭在弓弦上。
“这两轮重箭都没有让对面退走，看起来我们拖不了太长时间了。”穆特布咬着牙说道，“可恶，也不知道这些锦衣卫，这么短时间去哪里找来的重盾。本来就他们那身破棉甲，我这一壶破甲重箭可以带走他们一队人。”
明安图借着墙上气死风灯的火光，仔细观望了一会儿，才冷笑道：“这哪是什么重盾，是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两口铸铁大锅。”
“明安图，接下来怎么办？估计一会儿他们要架着锅冲进来了，我们这边人少，这个通道已经守不住了。”穆特布的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但是他双手拉着弓没法擦拭，眼睛也不敢移开盯着的方向，只能微微侧了一点脑袋焦急地问道。
“明人就是擅长这点小聪明。”明安图哼了一声，“铁锅的中间比两侧薄很多，你们连着射一个位置，应该两三箭就可以射出缺口来。”
“好。”穆特布眼睛一亮，右眼眯起，左眼盯着箭矢的顶端，低声道，“阿格泰，你不是吹嘘自己可以百步外射中兔子的眼睛吗？咱们要不要来比比看，谁那一箭可以先射碎那两口破烂铁锅。”
“先右边？”阿格泰将手里的满洲弓拉满。
“可以，右边那人好像中了一箭，速度会慢一些。”穆特布说完这句话以后就闭上了嘴，借着一呼一吸的节奏就要放出精准的一箭。
这时候对面左边的那口锅突然动了起来，穆特布和阿格泰立刻很默契地将两支重箭都转了方向，射向了左边，叮当两声闷响从对面传了过来，看起来这两支仓促之间射出去的重箭并没有建功。
穆特布和阿格泰没有说话，只是立刻伏低了身子，同时从身侧的箭袋里抽出新的羽箭搭在弓上，身后的阿克敦和另一个女真人站了起来，将早已搭上重箭的满洲弓拉满。
可是在射出去之前，左边的那个人影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右边的那口锅猛地动了起来，两三步就超过了左边的那个人影，阿克敦和另一个女真人只好也转移了目标，将两支重箭射在右边的锅底上，无功而返后两人往后退了半步，熟练地摸向身侧的箭袋。
这是女真人熟悉的轮替射击的节奏，穆特布和阿格泰这时候再次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弓依次拉满，结果对面又突然停在了原地，让这两个巴牙喇勇士一口气憋在胸口，很是难受。
“别管他们的节奏，盯着一边射。”明安图皱着眉吩咐道。
穆特布和阿格泰低应了一声，将手里的重箭射出后，阿克敦和另一人再次跟上，如此这般四轮射击过后，终于看到那两个扛着铁锅的人影摇晃了一下，向后退去。
“明人还是胆小。”穆特布嗤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满洲弓，揉了揉因为连续快速拉满弓而变得酸麻的手臂，刚才对面这两个明人要是壮着胆再冲一次，搞不好就能突破进来了。
“小心！”
正当穆特布稍稍走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阿克敦的一声喊，他猛地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两个人影正在以刚才两倍的速度往自己这边猛冲。
阿克敦的箭先射了出去，然后是阿格泰的，等到穆特布仓促间再次拉满弓的时候，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对面那两口大锅锅底上的斑斑锈迹和裂纹了。
随后其中一口大锅突然飞了起来，穆特布茫然了一个刹那，才明白是对面那个锦衣卫竟然将手里那口保护自己的大锅丢了出来。十几斤重的铸铁大锅在空中飞过了最后几步的距离，穆特布仓皇地侧身躲过，刚要丢下弓箭拔出腰间的佩刀，就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对方扬起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打在了他的左半边脸上。
瞬间一阵剧痛从穆特布的左眼窝传来，崔应元将右手掌从对方的脸上拔下，掌心的破甲箭镞带下来对方的半个眼球。
“还给你了。”崔应元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一脚踩断了捂着脸在地上翻滚的穆特布的喉咙。这位女真巴牙喇勇士的哀号和生命，在大明腹地这条昏暗血腥的通道里，就这样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