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见过你大哥了?他现在在哪?”雷映真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没有。”殷小七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块墨牌是我在王恭厂捡到的。”
“殷洪宇的墨牌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雷映真更是不解。
“这事说来话长,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讲。”殷小七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雷映真皱着眉头,缓缓坐了下来。
“大爆炸那天,我正在兵马司当值,我们几个能动的人,好不容易将可以救出的人都抬到空地上,就碰到了巡城李御史来兵马司里调人。”殷小七继续道。
“这事李灿然后来在都察院和我们提过,你和他一起第一时间赶去的王恭厂。”雷映真回忆道。
“李御史肯定也和你们说过吧,当时在现场有一具面目血肉模糊的尸首。”
“嗯,还穿着建虏的对襟马褂,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为了混淆视线,可惜尸首和唯一的幸存者都被锦衣卫截走了。”雷映真突然想到了什么,啧了一声,“忘了昨日在镇抚司顺便问一问。”
“没有关秀梅那样的供词交换,估计那个老奸巨猾的镇抚使不会告诉我们任何多余的情报,他可不会做吃亏的生意。”殷小七摇摇头。
“继续说回墨牌的事,你不会说这块墨牌,是从那具尸首上找到的吧?”
“雷司狱真是聪慧过人。”殷小七苦笑道,“这块墨牌,当时就压在那具尸首身下,但上面没有刻字,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是我四年前已经死去的大哥。”
“不对,如果殷洪宇死在了王恭厂,那后来第二次给我们传递示警消息的人是谁?”雷映真和昨夜的殷小七一样,很快想到了这个关窍。
“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就是把公输大人引进地道的人。”殷小七昨夜其实已经想了一宿,分析了各种可能,此时说道,“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是我记得李灿然当时说,那具疑似建虏的尸首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面目,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殷洪宇?”
“确实没法确定,当时我们突然遇袭,我没有来得及查验尸首特征,现在那具尸首落在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手中,那我们就更难再接触到。”殷小七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希望不论如何,大哥他还活着总是好的。不过当我知道这块竟然是他身为墨卫的墨牌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如果他还活着,他应该会第一时间联系墨卫的。不过这次公输大人突然失去音信,却让我又多了一分希望。”
“你的意思是,墨卫里有人有问题,所以殷洪宇不敢第一时间联系我们?”雷映真顺着殷小七的思路说了下去,越发感觉这个问题真的可能存在。
“如果这个理由成立的话,那回到王恭厂爆炸现场的这具建虏尸体,疑点又多了起来。”殷小七食指敲了敲桌面。
“一般人应该不会知道殷洪宇身上的特征,所以这具尸首是留给最熟悉他的人的。”雷映真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这是故意留给你的?”
“不太应该,我那天第一时间会去到王恭厂现场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当时李御史没有找我,那爆炸发生后,应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会是谁?锦衣卫?”殷小七想到了那天很快赶到的北镇抚司一行人。
“不,锦衣卫的人没理由知道殷洪宇的事。”雷映真仔细想了想,随后道,“如果不是三法司突然遭受重创,圣上又差点遭难,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肯定是我们墨卫。”
“那么这具尸首就是留给墨卫的人,所以他换上了对襟马褂,就是为了让人一眼看出这具尸首的问题。”殷小七皱着眉,“留下的这块墨牌,也是为了让到场的墨卫第一时间发现这具尸体和墨卫有关,那么问题来了,这具尸首不管是不是我大哥留下来的,做这件事的人到底要传给墨卫什么信息?”
两人一时想不到头绪,相对无言,只能盯着桌上那块半焦的墨牌怅然失神。
殷小七的思绪飞转,目光漫无焦点地在那块墨牌上扫过,突然他的眼神一凝,聚焦在那颗没有牌穗的黑色墨珠上。
“这颗墨珠是用南洋进贡的黑檀木泡在碱水里,腌制一个月后制作的,水火难侵。里面暗藏着一枚鹤顶红和乌头混合的毒丸,遇水五个刹那即化,吃下去神仙难救。”公输墨低冷的声音再次浮现在殷小七的耳边,那一个想法仿佛原本就存在一般,只等着这一刻飞入他的脑海里,他整个人仿佛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什么,双目微睁,低声喊出两个字。
“墨珠!”
殷小七的喊声立刻点通了事情的关窍,雷映真第一时间熟练地伸出手去,纤细的手指在殷洪宇那半块墨牌下方孤零零的那颗墨珠上摸索了一下。
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颗墨珠从中间打了开来,里面装着的不是原本那颗红褐色的毒丸,取而代之的,是瞬间滚落而出的一个白色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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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崇北坊,米市口东侧,细木厂一条胡同里,有一间堆砌木料的厂房。这间厂房被一个辽东贩售木料的刘姓行商在两年前盘了下来,里面堆满了辽东运来的红松和白松木料,那位财大气粗的刘行商大手一挥,说是木料要干透了才能卖出好价格,这些在京城颇受欢迎的木料就在柴市口附近这间半露天的厂房里闲置了近两年。
在这间久未开张的木料厂房里,南侧大半间整整齐齐堆叠着好几排红松木料,这些红松木料之间堆叠得很紧密,互相之间只留了一个狭窄的可以将将挤过去两个人的空隙。
但如果有人真的挤进这个空隙里,就会发现第二排和第三排红松木料之间的这个空隙中别有洞天。挤过了一个在红松木料中歪歪斜斜穿行的过道,就能看到里面赫然有着整整一排矮房,矮房的顶端和四周也堆砌着木料,从外面看来,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占了大半间厂房的这些层层叠叠的红松木料下面,竟然还藏了这样一排布局诡秘的所在。
从木料缝隙透下来的阳光不足以完全照明,所以就算是在大白天,矮房里还是点了几盏气死风灯,中间的最大的那间房间里,一张红松木的圆桌周围坐了十几个人,都是一副米市口常见的商人打扮,不过细看一下能看到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风霜的痕迹。
“那边来了消息,墨卫的首领已经被除掉了,现在那被阿格泰传得神乎其神的所谓墨卫根本群龙无首,我们可以考虑开始下一步行动了。”说话的人坐在圆桌的右侧,气死风灯的火光照映在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晃动的灯焰下,他脸上那高耸的鹰钩鼻显得尤为显眼。
“穆特布,你先不要着急,你看阿格泰那次带了二十个人出去,结果只回来了五个人。”方桌上首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
圆桌另一侧坐着的阿格泰冷哼了一声,看起来有些不满,但是没敢反驳什么,毕竟入城以来,损失最大的那次行动确实是他带队的。
“我们这次费尽心力,陆陆续续混进这大明京城的只有三十二人,加上七个咱们在京城里待了好多年的探子,也不到四十人。现在除了外面放风的三个,整个京城里,咱们的人就只剩下这屋子里的十二个了。”上首的那个眉目深邃的中年人叹道,“在这明国的核心腹地里,我们大金的勇士损伤一人都是巨大的损失,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可以再做无谓的牺牲。”
“那明安图你说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鹰钩鼻的穆特布急躁地问道,“虽然和我们一开始的计划不太一样,但在这大明的京城里,这么好的机会稍纵即逝,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蛮干吧?”
“你去和那边说,这次轮不到我们动手,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上首的被叫作明安图的中年人淡淡道,“要让他们弄清楚,是他们求我们合作,我们要怎么做,他们没有干涉的权利。”
“可是……”穆特布还要再争辩几句,却抬头看到明安图冷漠地看着他的双眸。作为达尔汉侍卫旗的巴牙喇勇士,穆特布还是没有和对面这个威名在外的暗探额真对抗的勇气,只能低下头答应了一声。
“先让这些汉人狗咬狗。”明安图轻笑了一声,“我们本来就是下的一着闲棋,大不了就退回关外去,直接打进这京城便是。着急的是他们,让他们先行动,我们会在合适的时间插手,至于具体什么时机,自然是由我们说了算。”
“额真英明。”阿格泰忙不迭地拍了一句马屁,全然不顾穆特布在边上鄙夷的目光。
“行了,你们各自去联络。”明安图挥了挥手,“阿克敦,你和我出来一下。”
坐在圆桌下首的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的上唇贴了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有一些奇怪,但也巧妙地削弱了他女真族的面部线条。他没有说话,而是利落地上前给明安图推开了矮房的房门。
两人穿过那个红松木料间隙隐藏得很好的歪斜过道,走到了这些堆叠木料的外面。
木料厂房里坐着一个穿着木工短衫的驼背汉子,他瞥了一眼明安图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将目光继续转向木料厂房的其他门窗的方向。
这是明安图布置在厂房里的哨探,他和另外两人一明二暗,关注着整个厂房能进出的所有方向,一有问题就会发出示警,好给其他藏匿在矮房里的同伴留有逃跑的时间。
作为这次潜入明国京城进行“托阿都里”行动的指挥额真,明安图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分毫的差池,就能让他们这一点所谓的精锐在敌国的腹地里如泡沫般消散。
明安图略带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转头看着年轻的阿克敦说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憋屈?”
“出来前台吉说过,这次行动全听额真吩咐,那额真说的一定都是正确的。”阿克敦站得笔直。
“哈哈你小子。”明安图笑着拍了拍阿克敦的肩膀,随后脸色一板,轻声道,“刚才在房里我没有多说,因为还有三个汉人在。”
阿克敦眉毛微挑,他自然知道这次为了能够成功混入大明京城,他们带了十几个投降大金的汉人过来,这些汉人要么对大金死心塌地,要么有家人被扣在大金,才会放心带着他们行动,但听明安图的语气,似乎对这些汉人并没有多少信任。
“就像这厂房的主人一样。”明安图好似一眼就看穿了阿克敦的想法,“咱们大金的探子可以装作一个明国行商在京城里卑躬屈膝好几年,那明国自然有厉害的探子,可以混进我们大金的军帐之中效力。”
“额真是说那三个人有问题?”阿克敦冷冷道,“要不要我去废了他们?”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安图继续道,“这次跟我们一起进城的汉人一共十一人,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个,我觉得可能有问题的那几个都丢了性命,现在我们人手不足,这三人还有用处。”
“我明白了,额真不在的时候,我会盯着他们的。”阿克敦点头道,随后犹豫了一下,追问了一句,“恕我愚钝,额真觉得有问题的那几个人是谁?”
“第一个自然是陆志国了,他是被裹挟着来的边军千总,还有亲人在明国,我原本有些担心他会趁机逃回明国,不过好像明国的官员帮了我们个忙,他的家人早已在他投靠我们后被诛了三族,所以这次他和阿格泰出去的时候死在了外面,或许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明安图叹道,随后继续道,“剩下的几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小问题,不过我最喜欢和最看不透的还有一个人,进入明国开始我就一直盯着他,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额真说的是谁?”
“那个和博穆一起去王恭厂,成功完成任务却没能逃出来的年轻汉人,殷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