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佐,你不要着急,先慢慢说清楚。”就算在北镇抚司里被锦衣卫包围都没有丝毫惊惧的雷映真,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很不好看,她既不相信心中敬重的那位大人会在京城里出什么事,又不相信王良佐这位同僚会突然把他们喊出来只是为了信口雌黄。
“这事还要从今早说起,苏行一早解读了公输大人的墨鸽密信,带着我们直奔白马祠……”王良佐情绪平缓了一些,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只是那微微颤动的声音凸显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我也不相信公输大人会出事,但是我们把那条暗道翻了个底朝天,暗道出口虽然在雷霆洪应殿的一间闲置的库房里,但是那个出口早已被尘土和蛛网覆满,怕是得有十几年没有开启过了。那间闲置的库房里全是佛经的废弃雕版,被从外面锁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没有人出去过的痕迹。”
“苏行带着我们研究了一番,暗道里有机关可以从上方的太液池里直接引水进来,暗道的两头有两扇防水的青铜门,两头一关后灌满水,什么人也逃不脱。”王良佐继续咬牙道,“也不知道当时是谁造的如此歹毒的一条机关暗道。”
“那也不能证明公输大人遇害了。”雷映真声音不自觉小了一些,“毕竟暗道里没有活人,也没有尸首不是?”
“公输大人从不离手的佩刀流云丢在了暗道里。当时他应该是想要自救,还破坏了一扇青铜门的机关,但可惜没成功。暗道里有排水的机关,是直接通到太液池里的,公输大人估计已经随着排出去的水……”王良佐的声音略有些哽咽,没能再说下去。
“那就去太液池捞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雷映真眼眶泛红,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没有了什么信心,“说不定公输大人水性好呢。”
“已经派了几个兄弟去了,但是太液池那么大,又是天家禁地,不好大张旗鼓,估计短时间内难有什么结果。”王良佐叹了一口气。
“苏行那小子是什么意思,公输大人不在,怎么墨卫就变成他说了算了?”雷映真擦了擦眼角,面色不豫道。
“公输大人走之前最后的口信是给他的。”王良佐抬眼看了殷小七一眼,斟酌了一下语言,“他说让公输大人前去白马祠赴约的那个口信,是殷洪宇留下的,所以让我们第一时间找到殷小七,问出殷洪宇的下落。”
“我大哥?他和墨卫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四年前死在广宁了吗?”殷小七心中虽然早已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此时脸上却装作满是惊讶,随后甚至变得有些激动,一把抓住了王良佐的手臂,“你是说他还活着?!”
雷映真轻咳了一声道:“殷洪宇的身份高度保密,所以一直没和你提,你们殷家其实也是初代墨卫世家,只是到你父亲这一支,几乎都死在了土木堡一役中,所以墨卫辗转联系到殷家后人的时候,先接触的是你的兄长殷洪宇。”
“这么说,我爹也是墨卫?”殷小七的嘴巴微张,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虽然昨夜已经知晓殷洪宇的墨卫身份,想趁这个机会拼凑更多的信息线索,却没想到现在落魄得只剩他一人的殷家竟然是什么墨卫世家。
“你爹,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墨卫。”雷映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雷家也是,相信我,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发达那么小的孩子也是墨卫?”殷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不是,墨卫忠于圣上,终身不改身份,是荣誉也是一种枷锁。所以墨卫世家和军户一样,每代人只需要有一人成为墨卫即可。除了那一人,其他人不会知道墨卫的任何事情,就让他们正常地度过一生。所以当初你兄长殷洪宇点头加入墨卫之后,墨卫就没有再接触过你。”雷映真解释道。
“所以这次你们找上我来查王恭厂一案,并不是因为什么我是最适合的人选,而是因为我是殷家的人?”殷小七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苦笑道。
“嗯,也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王恭厂爆炸之前,我们收到的示警纸条,用的是殷洪宇那批暗探的暗语,我们怀疑他还活着,跟着那群建虏混进了京城,想借你查案的机会和他接触。”雷映真明白现在公输墨生死不明,墨卫里群龙无首,而且和殷小七这么多日接触下来,知道对方可以适当信任,所以她没有选择继续隐瞒下去,这样对事情毫无帮助,直接坦白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跟着你的原因。”
“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他回到了京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我?”殷小七皱着眉头,说出了昨夜想了一宿的一个疑问,“更奇怪的是,既然有方法给你们留下示警的信息,为什么不能直接联系你们?”
“这也是我们一直想不通的地方。”雷映真摇头道。
“要么是他身边有人一直在盯着他,让他无法脱身;要么就是……”殷小七一边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一边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良佐,停下了话头。
“所以你们现在短期内不要在墨卫面前露了行迹。”王良佐误会了殷小七的意思,继续解释道,“苏行现在因为公输大人的事,我感觉已经有点偏执了,我劝过他,但没有用。我怕你们到时候会被他直接扣在墨卫里,还是等避过这阵再说,说不定过几天他就想通了。”
“我们没法等,现在公输大人生死未卜,距上次收到的示警信息只剩四日而已,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雷映真摇头道。
“那怎么办?”王良佐有些无措地踱了几步。
“那就抛开墨卫,我们自己查。”殷小七接口道,“墨卫那边麻烦良佐兄稍微关照一二,最主要是要保住关秀梅的性命。”
“行,这件事好办,但是这次以后,我估计没法那么容易出来见你们了,动静太大不好藏匿,估计墨鸽也不好再用,免得被人顺藤摸瓜。”王良佐叮嘱道。
“有劳了,剩下的事我和雷司狱来办。”殷小七补充了一句,“希望公输大人无恙。”
“唉……”王良佐叹了一口气,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过了那屏风般的倒伏枝丫,很快消失在这间保真殿里。
看着王良佐的身影完全远去,雷映真才转过头,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殷小七表情无辜地看着对方。
“那么明显地支开王良佐和墨卫,你到底是什么打算?”雷映真的眼眸紧盯着殷小七,声音越来越冷,“难道殷洪宇真的和你接触过?公输大人的事到底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殷小七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心中微动,低声道:“隔墙有耳,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跟着王良佐来了这里,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雷映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跟着殷小七离开了显灵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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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灵宫就坐落在兵马司胡同内,和西城兵马司就在胡同的两端,殷小七对这片地方可谓是熟门熟路,他领着雷映真七拐八转,就来到了西院勾阑胡同拐角的一家挂着酒旗的小店前。
小店的门口刚翻新过,门檐上的砖瓦参差不齐,看来也是在十几日前的王恭厂一事里里受了损伤,门口围着围裙的是一个身体微胖、笑容憨厚、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他赤膊的上身围着一个油腻的围裙,一看见殷小七就挥手打起了招呼:“殷小哥,好久不见啊,今天又来照顾生意啦?”
“方老板,叨扰了,还是老样子,然后量都给我加双份。”殷小七也笑着回应道,随后带着雷映真径直走进了店里。
小店里不大,只摆了三张方桌,但是殷小七没有停下来坐在任何一张桌上,而是继续往里走,掀开了一块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帘,走了进去。
布帘的后面是一间僻静的小院,院子里布置得很简单,天井里只有几株花草和花架下的一个石槽,石槽里有几条红色的小鱼穿梭在水草之中,水槽反射着花架透下的粼粼日光,让人感到莫名地闲适。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店里还藏着这样的好地方。”雷映真虽然心情略有些沉重,但也忍不住赞叹道。
“这老方原来可是给皇室宗亲做过好几个园林宅子的巧匠,只是后来因为被眼红的同行诬陷,才换了行当。当时我正好在兵马司帮他解决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才知道了这间小店里还有这样一个雅处。”殷小七走到花架下那张擦得铮亮的方桌前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将一杯茶推到雷映真面前的座位上,笑道,“这里安静得很,也不会有人打扰,正适合咱们说事。”
雷映真在对面坐了下来,抿了一口青茶,感受着一丝徐徐微风,顿时觉得原本烦躁压抑的心情缓解了许多。
很快,刚才在门口见到的那个方老板就送了几盘菜上了桌,一盘卤菜拼盘,一碟老醋花生,一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酥炸小鱼,一小碟泡菜萝卜,最后一趟上菜的时候还上了一小坛泥封的红帖老酒。
“看起来方老板这几天生意不错呀,你这自酿的老酒我讨了好几次你都没给,这次怎么这么利索就送上来了?”殷小七看到那坛老酒,兴奋地擦了擦手掌。
“看殷小哥说的,我老方可不是小气的人。你每次都一个人过来喝酒,我家自酿的这个老酒浓得很,一个人喝一坛肯定醉,我这边可没有多余的客房留宿醉客,自然是不能给的。”方老板说完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今天你还带了这么漂亮的朋友来,我懂你的意思,酒肯定给你上最好的。”
“你懂个屁。”殷小七讪讪笑骂了一句,“我和朋友说点事,劳烦您看着点。”
“没问题,一会儿殷小哥走的时候言语一声,剩下的你自便,我保证这里头连一只耗子也跑不进来。”方老板拍了拍胸脯,转身掀开布帘,拉上了木门,这间藏在布帘后的天井雅院就彻底和外面狭小喧闹的小店隔绝开来。
殷小七拍开了泥封,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他满意地吸了下鼻子,随后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到了雷映真面前,拿筷子点了点桌上的几盘菜说道:“慢点喝,这酒虽然香得很,但是真的浓,他们家泡菜萝卜和卤猪耳朵雷司狱你一定要试试,真是一绝。”
雷映真接过来直接蒙头喝了一大口,香醇的酒水滑过喉咙,落入肚子后,一股灼热缓缓从腹中升起,直冲她的脑门,她将碗啪地搁回桌上,看着殷小七道:“先说事吧。”
“先吃点菜,不然一会儿你倒了我可不扛你。”殷小七苦笑了一句,继续道,“我也是和王良佐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如果我大哥真的还活着,他回到京城不直接联系墨卫,还有一个很大的可能。”
“什么可能?”
殷小七斟酌了一下语言,还是直接说道:“你说墨卫里,会不会有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雷映真不解,随后很快明白了过来,直接站了起来,“你是说墨卫里有叛徒?这不可能,墨卫世代拱卫圣上……”
话说到一半,雷映真突然想到离奇殉职的父亲,和昨夜在京城暗道里失去音信的公输墨,还有疑似殷洪宇发出的示警纸条,声音不自觉停顿了下来。
“是吧,这个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对不对?”殷小七一眼看穿了雷映真的动摇,继续说道,“正好趁着现在可以避开墨卫,不如我们试着再好好查一查整件事。”
“说得轻巧。”雷映真有些泄气地坐回椅子上,又喝了一口酒,“避开墨卫,我们就不能在明面上用金牌去查案,谁会理我们两个都察院的无名小卒。关秀梅现在又在墨卫手中,我们从何查起。”
殷小七没有回话,只是一仰头将碗里的酒灌下,接着重重地将酒碗搁在桌上,眼神灼灼地盯着对面的雷映真,缓缓道:“雷映真,我可以相信你吗?”
雷映真被他看得心里有些莫名地发慌,然后突然发现到这似乎是对方第一次用全名来称呼自己。
“你说呢,我们俩现在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吗?”雷映真看着殷小七的眼睛。
“那可不太一样,有的蚂蚱身份尊贵,被抓到也不会有什么事。”殷小七淡然道。
“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雷映真问道,“你那么聪明,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吧?”
殷小七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夹了一筷子卤菜,细细咀嚼。
雷映真这时候也不再着急,只是安静地看着殷小七慢慢地吃掉了小半碟卤菜,又喝掉了三碗酒,他才满意地停下了筷子。
“信任这种事其实是一种感觉。”殷小七叹了一口气,“而骗取一个人的信任,其实也不算太难,所以我也想不到什么真正的办法。”
“那就相信你自己的直觉吧。”雷映真开口道,语气难得地带着一丝恳切,“公输大人可能遇难,墨卫现在群龙无首,京城里还有建虏的奸细在虎视眈眈,妄图制造更大的一场祸事,这京城里如果说有一个人可以挽救这个危局,我觉得那就是你了。”
“这可真是一顶高帽。”殷小七咧了咧嘴,“不过我姑且信了,但是你这一通马屁里,有一点我觉得可以商榷。”
“哪一点?”
“能够挽救这个危局的,应该是两个人。”殷小七举起酒碗,“你和我。”
雷映真展颜一笑,美得动人心魄,她将手中的酒碗和殷小七的酒碗轻轻一碰,旋即两个年轻人豪气地放声大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殷小七搁下空酒碗,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拍在了桌上。
那事物的形制雷映真很熟悉,黑色牙牌加上黑檀木珠的穗珠,那是墨卫的身份墨牌。
只是这块墨牌的牌穗早已不翼而飞,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墨珠悬挂在半截牙牌下方。
“怎么才交到你手中一日,这腰牌就坏成了这个样子?这腰牌制作不易,你可要小心一些。”雷映真颇有些无语。
殷小七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话让雷映真原本有些上头的酒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我大哥的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