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纸团从中空的墨珠里滚落,在木桌上翻滚了几下,碰到了卤菜拼盘的盘沿才停了下来,殷小七盯着那个纸团,嘴里喃喃道:“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
“还好不算太迟。”雷映真看了一下殷小七,犹豫了一下,征求地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这本就应该是他留给墨卫的信息,一起看吧。”殷小七坦然地点点头,示意雷映真直接打开。
纸团被人按得十分紧实,雷映真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将它完全摊开,不到两指宽皱皱巴巴的纸条上,密密麻麻写了两排蝇头小字。
殷小七和雷映真的脑袋几乎凑到一起,才能勉强分辨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但这藏得如此隐秘的纸条上,写着的几行字竟然杂乱无序,前后无关,殷小七横竖看了一会儿,愣是没看懂一点。
“殷洪宇这纸条用的是墨卫的八音反切暗文,你看不懂也正常。”雷映真一眼就看破了殷小七的困惑,直接掏出一张纸,将纸条上那两排小字抄录在上面,随后拆分出每个字对应的八音声韵开始组合起来,很快一个个新的字被写在了纸条上原来文字的旁边。
“这八音反切文虽然看起来好生复杂,但如果墨卫里有人泄露出它的原理,岂不是就全失效了?”殷小七看了一会儿,虽然没有发现这所谓的八音反切文的规律,但还是很快想到这个看似复杂的暗文的弊病之处。
“这八音反切文是当年戚少保发明的,可以用不同的诗歌来做八音文引,不知道具体的八音文引的话,就算知道如何拆分声韵,也是抓瞎。每批墨卫探子都有自己的八音文引,只有他们自己和直属的上级知道。你兄长这张纸条是专门留给墨卫的,所以第一个字通的意思就是用通用的那首八音文引来解读,如果他用他自己专属的八音文引,我就没法破解,只有我父亲和公输大人知……”雷映真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随后声音喑哑了几分道,“可能除了他自己,墨卫现在已经无人可以解读了。”
殷小七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雷映真继续解读纸条上的暗文信息。
随着一个又一个字被解读出来,纸条上的信息让人越加触目惊心,等雷映真写下最后一个字,殷洪宇藏在墨丸的话全部展现在两人眼前。
“若见此讯,吾恐已亡。建虏混入京城数十人,落脚于崇北坊细木厂一条胡同木料厂房,所谋甚巨,但无法探明其详细计划,只知计划名为‘托阿都里’。王恭厂之事只是第一步,吾知晓之时已无法阻止。京城里有多股势力与建虏合作,尔等需尽快行动,破解建虏图谋。”
最让人失望的事,莫过于曾经给予过希望。本已习惯兄长死讯的殷小七,在昨夜曾生出的那一丝缥缈的希望,在看到这段话的这一刻再次被打得粉碎。
无法抑制的悲伤再一次翻涌而出,但比起四年前得到死讯的那一刻的撕心裂肺却缓和了许多,没有那么剧烈的伤感,只是如潮水上涨,一点点淹没过他的内心。也许本就知道希望渺茫,也许确定殷洪宇并没有成为叛徒,这些都缓解了很多痛苦。
殷小七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快要淹没全身的伤感中拔起,对着雷映真问道:“这托阿都里,听起来好像是女真语?”
“我对女真话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托阿这个词很有名,他是女真族传说中的火神,从天火库偷偷给人间带下来了火种。”雷映真皱眉道,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想起六七日前那场几乎震动大半座京城的大爆炸。
建虏的这个计划名带着火神的名号,而王恭厂只是他们的第一步,难道他们想要将京城变成火神的炼狱?
“兹事体大,我们得尽快知会墨卫。”雷映真说道。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殷小七摇头道,“如果王良佐说的是真的,我们现在去联系墨卫只会被苏行那个家伙立刻扣下,然后剩下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再怎么有私怨,我相信苏行身为墨卫,不可能如此不顾全大局。建虏的这个计划所谋甚大,墨卫不可能置之不理。”
“所以你还是要赌?万一他不相信我们怎么办?万一他一定要先抓到我那早已死在王恭厂的大哥才行动怎么办?万一墨卫里真的有叛徒怎么办?”提到自己的兄长,殷小七语气不由得有些激动,“就是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们不可以把它赌在一个会因为私怨动摇墨卫原则的人身上!”
雷映真沉默了下来,随后说道:“那怎么办?只靠我们两个人,连建虏的那个落脚点都攻不进去。”
“不,我们还有其他的盟友。”殷小七夹了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你还记得昨天对于关秀梅一事很是惊讶的那位镇抚使大人吗?”
“你要找锦衣卫与虎谋皮?”雷映真难以置信地说道。
“只要我们要的不是它的皮,还给它送一个急需的功劳,它就会乐得做我们的前驱。”殷小七淡然道,“我大哥留下的话里也说了,京城里还有其他势力和建虏有勾结,昨晚那位镇抚使大人想来很乐意和我们一起抓出这些人。”
“许显纯此人心思歹毒,变化多端,我不觉得联系他是一个好主意。”雷映真还是不太赞成殷小七的想法。
“现在公输大人不在,苏行态度不明,我们没有时间浪费,我大哥这张用性命留下的信息已经过了六七日了,说不定建虏在京城早已换了落脚点。”殷小七继续道,“最重要现在墨卫群龙无首,直接和建虏硬碰硬,只会损失更大。要知道光凭几十个建虏,在这几十万人的京城里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结果却做下王恭厂爆炸这样一件大事,这背后和他们勾结的势力肯定权势不小。”
殷小七边说,边将手里两根筷子分开,然后互相敲击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所以为什么不让锦衣卫和他们先碰一下呢?我这不是与虎谋皮,而是驱虎吞狼。”
“故事里上一个这么自信的猎人,可是被老虎和豺狼一起吃了个精光。”雷映真半是揶揄半是提醒道,“这两边可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
“我晓得,这不还有雷司狱在我身边吗?”殷小七嘿嘿一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道:“走吧,咱们再去北镇抚司,会一会那位镇抚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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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刻钟前,三法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值房里。
公输墨惯常坐着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的,苏行沉着一张脸站在桌案边,听着下面的几个墨卫各自的汇报。
“咱们在宫里的人手,把太液池从北到南以清理水草污物的名义拉网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和公输大人相关的事物。”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年轻人说道,随着他的动作,他领口处露出了一点金吾卫的衣甲。
“继续查,白马祠关帝庙那条暗道直通太液池,既然暗道已经排查清楚,那么只可能在太液池。”苏行的语气冷冽。
“这……我们的动作已经有点大了,宫里有些人的眼线已经开始注意到我们,再继续下去怕是……”
“现在找到公输大人是第一要务,拖延一刻就是一刻风险,继续找。”苏行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明白了。”那名年轻的墨卫没有再继续坚持,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殷小七那边什么情况?找到人了吗?”苏行转头看向屋里另一名身材魁梧、身穿都察院服饰的墨卫。
“殷小七那边应该和雷映真还在一起,有人看到他们今天离开了北镇抚司,那边我们不方便靠近,后来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我们也放出了墨鸽,但都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那名墨卫回禀道。
“哼,不敢回应定然是心中有鬼。”苏行冷哼了一下,“殷洪宇呢,有没有此人的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城里的墨卒也发动起来查找了,目前没有人见过他。”那名墨卫回应道。墨卫本身身份隐秘而精锐,人手不多,所以外围以都察院或金吾卫暗探的名义发展了许多眼线,在内部被墨卫称为墨卒,“乌鸦”陈老四就是其中的一员。
“殷洪宇这家伙一定已经乔装藏起来了,找到殷小七,不怕逼不出他的兄长。殷小七既然和雷映真在一起行动,这两人的目标很大,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这里。”苏行淡淡道,“如遇反抗,不要打死即可。”
“明白。”身材魁梧的那名墨卫没有犹豫地回应道,也转身离开了值房。
“苏行,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想,殷小七和雷映真都是自己人,是不是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屋里的墨卫都离开了,只剩下王良佐站在一旁,他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你和雷映真关系好。但墨卫公私分明,公输大人这次因为殷洪宇的消息遇袭,殷小七有义务帮我们找到他的兄长。他既然不愿意回来帮忙,那我只好让人帮他回来。”苏行慢慢说道,盯着王良佐的眼睛,“不过我很奇怪,他们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突然就不回应我们墨鸽的传召呢?”
“也许他们在查案,来不及回应?”王良佐被对方犀利的眼神盯得背上爬起细密的汗珠,眼眸微垂。
“也许有人告知了他们现在的情况,知道我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苏行继续轻声说道,轻飘飘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王良佐心里。
还没等王良佐回话,苏行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把王良佐吓得一个激灵。
“你带几个人,去一趟安富坊。”苏行手扶在王良佐肩膀上。
“去做什么?”王良佐一时间没有明白对方的想法,城西的安富坊虽然和三法司离着不远,但和白马祠八竿子打不着。
“殷家两兄弟不是一直住在程家宅子那边吗?帮我把程老爷子请过来,我有些事想问问他。”苏行笑着说道。
“这……不太合适吧?程钟好歹也是前兵马司指挥使,我们直接上门去也没个由头,总不能乱抓人吧,听说那程老爷子脾气有名的火暴,我怕到时候闹大了不好收场。”王良佐有些犹豫。
苏行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脸上原本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公输大人现在生死未卜,兄弟们都在奔忙,而你如果连一个老头子都没法请回来的话,要不就脱了这身墨卫的皮,有多远滚多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