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卫的黑马过于显眼,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从咸宜坊走到北镇抚司的时候,日光已经强烈了不少,殷小七抬眼看了一下日头的位置,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时。
门口值守的两名锦衣卫校尉看起来有点脸生,昨日见过一次面的那个圆脸的锦衣卫校尉看起来今天不当值,殷小七暗道了一声可惜,笑着上去和那两名校尉打了个招呼。
那两名一脸横肉的锦衣卫校尉一听到殷小七自报了名号,表情立刻好像见了鬼一般,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推搡了半天,谁也不愿意进去领路,最后看起来稍微年长一些的那名锦衣卫校尉黑着脸将殷小七二人领进北镇抚司的衙门,丢下一句:“二位自己走吧。”就匆匆离去,殷小七那句多谢刚到嘴边,对方就已经小跑到十几步外,只剩下一个背影。
“怎么搞得我们和瘟神一样?”雷映真皱眉道。
“怕是昨天出了什么变故,希望那位林校尉没出什么事才好,他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殷小七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北镇抚司的衙门里依旧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昏暗压抑,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轻车熟路地在狭窄的回廊里穿行,路遇的三三两两的锦衣卫都只侧头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理会。
“这北镇抚司所谓的赫赫凶名看起来远不如咱俩,咱们在这戒备森严的衙门里搞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殷小七看着周围时不时经过的锦衣卫们避之不及的眼神,嬉笑道。
“也可能只是不想在必死之人这里触霉头。”雷映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想好了怎么游说那只老狐狸了吗?”
“随机应变吧。”殷小七边说边转过最后一个回廊,就看到铁塔般站在镇抚使值房外的崔应元。
“有劳崔指挥通禀一下,我们找镇抚使有事相商。”殷小七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走上前拱了拱手。
崔应元抬起头,帽儿盔下冷冽的双眸扫了一眼殷小七二人,却没有往值房里通传,反而侧过身子直接让开了一步,露出身后值房的门扉。
“什么意思?”雷映真皱眉小声道。
“看来许大人早就知道咱们要来了。”殷小七略带自嘲地苦笑道,随后硬着头皮推开了镇抚使值房那道门扉。
值房里还是昨日一般的布局,不过今日一身红色飞鱼服的镇抚使的桌案前并没有放着茶盏,而是堆着一沓卷宗。许显纯双手笼在袖中,饶有兴致地看着殷小七二人。
殷小七被许显纯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随后躬身行礼道:“见过许大人。”
“二位的脚程比我想象的慢上不少,茶都凉了两次,不值得再添泡了,我就让人先撤了。”许显纯笑着指了指桌案对面的两张圈椅,“坐吧。”
殷小七和雷映真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走上前落座在那两张圈椅上,崔应元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他们的身后。殷小七抬眼看了一下许显纯脸上的表情,试探道:“看起来许大人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都察院那边今天鸡飞狗跳的,听说有人在找你们二位。”许显纯扫了雷映真一眼,将她的面色变化收入眼底,语气戏谑道,“所以我就泡好茶等着你们,只要你们不离开京城,那肯定会回来找我。”
“许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殷小七忙不迭送了一句高帽过去,“既然许大人知道我们会来找您,那自然是愿意听在下言说一二。”
许显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对身侧吩咐了一句,没多久就有人躬着身子送进来一壶刚泡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给桌案边的三人都倒上以后,悄声退了出去。
许显纯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们好好品品这建宁紫笋,这茶只有前两泡味道最正,第三泡就索然无味了。”
“许大人真是懂茶。”殷小七一时摸不清许显纯的想法,只能随着对方的话头恭维了一句。
“这做人和品茶一样,正所谓事不过三。”许显纯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搁下,抬眼看着殷小七,“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你该不会觉得我永远这么有耐心吧?”
“许大人说笑了。”殷小七干笑了一下,“这次找您在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说说吧,你这小子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消息。”许显纯往后靠坐在椅背上,将茶盏搁回桌面,食指轻敲了一下盏盖。
“许大人可能不知道,其实除了任妃一案,下官还一直在查十几日前王恭厂的案子。”殷小七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你也不用那么小声,这屋里没外人。”许显纯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些我不知道的,我今日耐心有限。”
殷小七愣了一下,明白今日如果不丢一些真正的消息出来,面前这位老奸巨猾的镇抚使绝不可能轻易上钩。他思绪电转,直接丢了一句话出来:“王恭厂一事,是建虏做的。”
许显纯显然被这个完全没有想到的直接答案震惊了一下,他一直微眯着的双眸微张,语气里带着一丝质疑:“建虏怎么可能混进京城里做下如此大事?你可有什么证据?”
“巧了,这次在下就是带着证据来找您的。”殷小七将茶盏里的茶水倾倒了一些在桌案上,这个动作让对面的许显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殷小七用食指蘸着还微烫的茶水,在桌面上迅速写了几个字,正是殷洪宇留在纸条上的那个地址。
“这一杯茶价值三十两银子,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几个破字到底有没有这么值钱。”许显纯缓缓道。
“建虏混进京城的人全在此处,只要锦衣卫前去围捕,就是大功一件,用来换许大人这杯茶可太值了。”殷小七笑着说。
“无凭无据的,我为什么要信你小子的胡言乱语?”许显纯不屑道,“我一个北镇抚司镇抚使还真不缺这点捕风捉影的功劳。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都察院那边混不下去,就想找我们锦衣卫来给你打先锋。”
“许大人误会了。”殷小七身体微微前倾,再次压低了声线,“任妃一事,也和这批建虏有关,传闻锦衣卫里,也有人和他们有勾结。许大人,您不想把卫里的害群之马替九千岁给揪出来吗?这批建虏只要落在您手里,那他们的供词不都会交代得明明白白?”
许显纯双眸精芒一闪,随后哈哈一笑,拍了拍殷小七的肩膀:“你小子,很不错,既然都察院那边不欢迎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来我这边做事?”
“等下官办完这件事和圣上交了差,就过来给许大人效犬马之劳。”殷小七赔笑道。
“好,很好。”许显纯捏了捏对方的肩膀,随后挥手道,“走,咱们去会一会这群胆大包天的建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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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绍贞怔怔地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太阳,直到眼睛被刺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闭上双眼,眼睑覆盖下的黑暗中,太阳的残影像在上面挖出一个惨白的空洞,好似他现在茫然无措而又空泛的内心。
时隔四年,他再次踏上了明国的土地,身份却从大明的广宁千总,变成了大金的正白旗游击。虽然早就预料到自己投降后,留在明国的家人估计在劫难逃,但这次回来听到自己妻儿子女皆尽流放的消息,还是让他悲痛不已。
不过郎绍贞自己也不确定,如果再一次回到四年前,他是不是还是会和当时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这四年来,他在大金卑躬屈膝,却没有受到任何重用。率先投降的孙得功和张士彦都得到了重用,而像他一样,在战场上被迫从众而降的那几个千总和士兵,要么被当作炮灰,死在了宁远城下的炮火里,要么就被丢个闲职冷落在旁,一生都活在监视之中。
所以当这次正白旗的额真明安图找到郎绍贞,说起这个要深入明国腹地的“托阿都里”行动计划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觉得这匪夷所思的计划,就是要让他去送死而已。
不过郎绍贞还是来了,为了那让人垂涎不已的立功上位可能。随着半个月前王恭厂的那次大爆炸,他才知道明安图并没有说谎,这个计划真的有成功的可能。
可惜后来郎绍贞很快发现,就算回到明国,他依旧摆脱不了被排挤冷落的命运。那些女真人根本不信任他,跟他一起进入京城的那些叛国的汉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殷洪宇、陆志国……这些野心勃勃的人都讽刺般地死在他们叛离的故土。
郎绍贞现在已经没有立功翻身的野心,他呆坐在这间放满木材的厂房里,就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广宁城下,在周围密密麻麻的大金汗国精兵的包围下,随着周围的同僚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一声尖锐的呼哨声打断了郎绍贞纷乱的思绪,他心下一惊,猛地站起身来,望向呼哨传来的方向。
那是厂房外围暗哨的示警声,郎绍贞慌乱地拔出藏在身边板材下的佩刀,就看到厂房四周的围墙上突然冒出了几十个戴着帽儿盔的脑袋。
“敌袭!”郎绍贞用蹩脚的女真话喊了一句,就被四五支弩箭射穿了身体,他的身体在瞬间被剧痛抽走了所有力气,向后仰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大明的阳光,真暖和啊。
这名曾经的广宁边军千总,仰面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莫名地感慨了一句,随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