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日子过得很短暂，无所事事的日子反而让人觉得漫长难熬。殷小七那日从都察院回来后就暂时放下查案的心情，静等何如宠病愈。而公输墨那边也给西城兵马司发了一个调任公函，这样殷小七就不用每日去点卯报到，一时间成为一个在家赋闲的闲汉，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总是不苟言笑的雷映真。
不过在雷映真眼中看起来惬意懒散的殷小七，心中却是隐隐有些焦灼不安，陆志国和苏行两人的话语，好似埋藏在王恭厂深处的另一个火药库，不知何时会再次引爆，将他和程家一起烧为灰烬。
幸好程家的顶梁柱程老爷子在第二天也恢复了不少，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虽然态度强硬地拒绝了王伯和殷小七要找一个郎中把把脉的建议，不过到晚上又生龙活虎地让下人多送了不少吃食进房，想来着的风寒应该没了大碍，再多调养几日应该就会痊愈。
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虚耗了三日，一阵熟悉的咕咕声在程家再次响起，看到那只墨鸽落到雷映真手中的时候，殷小七甚至难得有了一丝激动。
雷映真将墨鸽爪上的信筒解开，展开纸卷，扫了一眼说道：“何如宠回礼部了。”
“走吧，咱们再去会一会何大人。”殷小七笑道。
结果礼部一行比殷小七想象之中还要顺利，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在何府那一场会晤的原因，何如宠没有多言，直接将连珠琉璃铳的图纸拿给他们拓画了一份，只是叮嘱了殷小七一句不要外传，连寒暄也懒得多一句，就将两人送出了公房。
“也不知道发达是不是真的能看懂火器图纸。”雷映真略有些担忧地看着殷小七手里的那卷连珠琉璃铳图纸拓本。
“公输大人既然都那么推崇，想来令弟定然有些过人之处。”殷小七将拓本塞进怀里，转头笑道，“走吧，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我可眼馋你那张连发手弩很久了。”
“发达那孩子其实很好说话，你只要拿几千两银子砸下去，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地帮你打造一张。”雷映真说道。
“那确实，一般人都愿意和几千两银子好好说话。”殷小七苦笑，“只可惜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这个名叫几千两银子的贵人。”
“走吧，跟着你晃悠了三天，我也有点想他了。”雷映真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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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七跟着雷映真出了礼部，一路往东走到明时坊盔甲厂北边不远的豆腐巷里。虽然京城里东富西贵，明时坊紧挨着崇文门，更是聚集了京城有名的富人商户，家家都门第高耸，光看门脸有一多半都逾了制，更别说宅子里面的奢华无矩。但豆腐巷里的这扇屋门却很是不起眼，甚至比何如宠那个普普通通的私宅门脸还要简单，连门簪都没有，要不是雷映真径直上去抓起门环叩门，殷小七路过的时候只会以为这只是某户人家的一个侧门而已。
“雷司狱你这是大隐隐于市呀。”殷小七看着这扇不起眼的红木门，称赞了一句。
“这是家父十年前置的宅子，我们家除了我和发达，其他亲戚都远在南康府，平时也没有什么朋友往来，所以没打算大张旗鼓，省得招人惦记。”雷映真说完，继续用门环叩了几下门，只听门后一阵声响，那扇木门打开了。
门后却空空如也，并没有开门的仆人，门后不远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平白影壁，上面雕着一个福字，连墙檐都没有，殷小七扬了扬眉，心想这个开门的仆人腿脚还蛮利落的，这一眨眼的工夫就转到影壁之后了。
殷小七没有多想，只是跟着雷映真走进门里，就听到身后咔嗒一声，他警觉地转过身，发现身后那扇木门竟然自己关上了，还插上了门闩。
殷小七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门闩的末端还连着两根细长的木棍，一路延伸到边上一个结构精巧的小型木质水车上，那水车就放置在院子一侧一条汩汩流水的沟渠之上。
“这是啥？”殷小七一头雾水地看着雷映真。
“我们家里没有请仆人，发达又懒得从屋里走出来开门，所以做了这个水车机关，只要叩门环的次数和间隔是正确的，这个机关就会自动拉开门闩，进门以后还会自动关上。”雷映真解释道。
“那要是像我刚才一样记住了你开门的叩环方法，岂不是可以随便进出？”殷小七立刻就发现了这个机关的漏洞。
“进来以后还有几个地方需要注意，不然会引发另一个机关。”雷映真笑眯眯地说，“我就不和你多解释了，怕你起了好奇心，然后丢了性命，反正你要明白如果没有了尺寸限制，发达能做的武器肯定比那张连发手弩要可怕得多。”
“喀，雷司狱多虑了，不过下次有危险的地方，请先带路。”殷小七觉得背上莫名爬起一身白毛汗，决定不乱碰乱摸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转过那面平平无奇的影壁，殷小七立刻明白为什么这么低调的宅院里非要对着大门起一面影壁。不太大的院子里，两边密密麻麻放满了各种巴掌大小五彩斑斓的亭台楼阁，殷小七凑近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屋宇楼阁都是木头打造，上面雕梁画栋，门窗俱全，甚至用手指拨开后还能看见屋子里摆放着整齐的桌椅柜床。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去，甚至能看清面前那个小小的堂屋里那几把指甲盖大小的圈椅背板上浮雕的莲花纹案。
“这就是公输大人说的样式模子吧，简直神乎其技。”殷小七由衷地赞叹道。
“偏门小道而已，发达这孩子从小读书不上心，识字了以后对四书五经一点兴趣都没有，连个童生都没能考取，倒是做这些小东西颇有劲头。我也管不了他，只能让他自己捣鼓，算是消磨时间。”雷映真摇了摇头，看起来就算是她这样一个似乎无所畏惧的人，对自己这个弟弟也颇为头疼。
“话不可这么说，术业有专攻，我看发达小兄弟完全可以凭这手艺衣食无忧，怕是以后你们雷家还得靠他才能安享富贵。”殷小七认真地评价道。
“那就借你吉言。”雷映真笑了笑，不甚在意。
殷小七跟着雷映真不紧不慢地穿过拥挤的院子走向厅房，正当他全部注意力被左侧沟渠上一个随着水流移动的精致楼船模具吸引的时候，另一侧突然传出两声干涩呆哑的“咕咕”声把他吓了一跳。
殷小七猛地转过头，看到右侧墙上一个精致的西洋屋子样貌的挂件顶端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铁制的小鸟从里面伸了出来，扑扇了两下翅膀，又缩了回去。
“这西洋钟也是发达小兄弟做的？”殷小七虽然听说过泰西人有一种自鸣钟，但因为价格昂贵，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要不是看见挂件下面那个典型的钟摆，他都不一定能分辨出来这个镶嵌了诸色琉璃的精美挂件是一个西洋钟表。
“这是有人非要送我的，还硬要和我打赌谁可以先仿制出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殷小七抬起头，看见一个两边梳着童髻的小男孩跨过门厅的门槛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有他半人高的锯子，看起来有一点滑稽。
“不过这西洋钟自鸣钟制作虽然繁复，但听说去年京师里已经有人弄懂了其中的关窍，还请工匠仿制出了几座。只是工艺颇为精密，费时费力，耗费不菲，还没有泰西人自己贩卖的好用，所以还是泰西人卖的受那些贵人欢迎一些。”殷小七身为东富西贵的京城中高官勋爵们居住最密集之西城的兵马司吏目，对这些贵人喜欢的新奇物件也略有几分了解，所以前几日才可以和陆意思聊得有来有回。
“京师里那几座仿造的自鸣钟，都是前几年王徵王良甫那个老家伙捣鼓出来的，他虽然师从泰西人那边通晓了原理，但是京城的铁匠都仿制不出泰西结构精巧的发条部件，所以效果一直不佳。他离京去直隶广平府前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回头要写一本《远西奇器图说录》，言尽泰西诸器原理，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也不知道是不是牛皮吹破了没法圆。”男孩挥了挥手里的锯子，“送自鸣钟的那人和我打赌的是不用钢铁铜锡部件，单用木头做一个出来，这可没那么简单。”
“你先别自说自话了，客人来了也不打一个招呼。”雷映真打断了男孩的话，指着殷小七说道，“这是西城兵马司殷小七，在和我一起查一个案子。”
“查案怎么查到家里来了？”男孩嘟囔了一句，手上拿着锯子随意作了一个动作很是勉强的揖，倒是言语一板一眼的很正式，“见过殷大哥，在下雷发达。”
“发达小弟不必多礼，我对你久仰久矣。”殷小七笑眯眯地就想上去搭手，却被雷发达很警惕地躲开了。
“姐，这人是不是也是来我这骗东西的？”雷发达皱着眉头。
“呃，发达小弟这话从何说起。”殷小七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来。
“公输大叔那个酒鬼每次要来我这里骗东西的时候，就和你一个语气。”雷发达嫌弃地说。
“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雷映真叹了口气，觉得再聊下去很是危险。
殷小七干笑了一下，也不想从这个小孩嘴里听到自己顶头上司更多的八卦，忙从怀里掏出了那卷从礼部抄画的连珠琉璃铳图纸，递到雷发达的左手中。
“公输大人让你帮忙看一眼这张图纸。”雷映真解释道，“和我们查的一个案子有关。”
雷发达略有些疑惑，但对于图纸的好奇心让他直接将右手的锯子搁下，展开了那卷图纸。
“这是火铳图纸？我也不擅火器，这不是问道于盲吗？”雷发达只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公输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做个样式模子出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殷小七努力回忆当时公输墨的说辞，屈指弹了几下，“他说火药给的只是推力的大小和强度，从样式模子里或许就能看出结构的问题。”
“没那么简单，公输大叔太想当然了，所以说他做的东西总是缺点灵气。”雷发达毫不客气地又挖苦了那位二品大员一句，殷小七只能装作没有听到。
“火器最重要的就是器件精度以及牢固程度，这就好像那座西洋钟，如果全用木制，原本的发条和齿轮结构将无法传递动作，自鸣钟就无法进行运转，必须大改其中结构方有一丝可能。同样的，就算我按照这张图纸做出这个什么连珠琉璃铳的样式模子，也几乎看不出任何有用的问题来。就单拿火器最大的危险炸膛来讲，你说一个木制的样式模子能看出什么端倪呢？”雷发达继续道。
“那看来咱们只能老老实实等南京兵器局的火器匠师赶来京城了。”殷小七苦笑道。
雷发达看两人情绪低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虽然样式模子的路行不通，但我有个朋友或许可以帮上忙。”
“谁？”本以为此路不通，没想到峰回路转，殷小七不由得精神一振地追问了一句。
“孙和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