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七心下微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拿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高碎茶末,轻抿了一口才回道:“看起来苏都事对我大哥很有兴趣?”
“也没有,只是正好看到这个消息,所以想顺带问一问。”苏行翻了翻卷宗,“看兵部的卷宗记录,四年前,殷洪宇是被认定战死在广宁了吧。”
“兵部卷宗里怎么写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兵部派来送抚恤银到家里的人是这么说的。”殷小七淡淡说道,“我大哥一条命最后换了七十二石大米,被折算成三十两银子,送信的那人还拿走三两。”
“不过兵部卷宗上还有另一个记录,有几个逃兵事后说殷洪宇并没有战死在广宁,而是跟着孙得功一起叛投了建虏。”苏行抬眼看着殷小七,“如果这事是真的,他会不会和陆志国他们一直在一起?”
“这你可能得问问陆志国。”殷小七惋惜道,“可惜我当时一对三,没法留手,而且直到他死了以后,我才认出他的身份。”
“假如,殷洪宇他真的在建州那边还活着,你怎么想?”苏行看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能怎么想?当然希望他还是死了算了。免得到时候还得连累我,他的九族现在可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殷小七啧了一声,“而且还有一件很要命的事。”
“什么事?”
“如果我大哥真的还活着,我就得退回他的抚恤银,那三十两银子,我早就花得一干二净了。”殷小七摊手。
“殷兄弟真是风趣。”苏行笑了笑。
“所以说苏兄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殷小七看着苏行的双眸,“把我喊到刑部边上这一通审问,是不是觉得我也里通建虏,要把我就地下狱?”
“殷兄弟说笑了,只是偶然查到一些巧合之处,随便问问。”苏行摆手,“公输大人都把金牌给你了,肯定对你是十成十的信任。”
“那敢情好,那苏兄还有什么想‘随便’问的,不如一起问了吧。”殷小七在“随便”二字上加重了几分语气。
苏行轻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你们聊完了吗?”雷映真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雷司狱你可算来了,这苏兄看起来这么清隽的一个人,做事却忒不地道。”殷小七顿了一下,“竟然拿一堆剩下的高碎来招待人,这不是给你们都察院丢人吗?”
“我看他就应该让你渴着,我看都察院丢人榜里,你说你是榜眼都没人敢当状元!”雷映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雷司狱你这话说的,我也没有那么厉害。”殷小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我没有在夸你。”雷映真冷着脸。
“让殷兄弟见笑了,都察院里的茶都是公家的,不好逾矩。下次咱们在外面聚一聚,在下一定给你备些好茶。”苏行抱歉地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下次咱们不喝茶了,喝酒。”殷小七扬了扬眉,随后问道,“苏兄还有其他事要问吗?”
“没了,大部分事王良佐他们回来都说清楚了,我就是再确认一下有没有遗漏而已。你们继续忙吧,辛苦了。”苏行笑道。
“那我先告辞,下次喝酒再约。”殷小七拱了拱手,然后站起身,和雷映真一起走出了门外。
苏行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瞟了一眼桌上殷小七几乎没动过的茶盏,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低声自语道:“殷家的人,果然都这么不讨人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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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映真和殷小七并肩走了一阵,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雷映真犹豫了一会儿,先开了口:“苏行这个人喜欢自作主张,这不是公输大人的意思。”
“没事,在看到陆志国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这些事了。”殷小七看起来不太在意地说道,“我大哥那些传闻我也听到过,但是程叔不信,我也不想信。听起来很可笑,听到他可能活着的消息,我们这些最亲近的家人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希望这是真的。”
“他是他,你是你。”雷映真说道,“这也是公输大人的态度。”
“那如果我大哥他真的还活着,你们会怎么做?”殷小七转头问道。
“这取决于他这四年到底做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应该兵部来管。”雷映真没有看殷小七,只是淡然道,“你们有收到过他的音讯吗?”
“我说没有,你信吗?”殷小七停下了脚步。
“那我说我信,你信吗?”雷映真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殷小七。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殷小七脸上严肃的表情随着一声轻笑破了功,摇头道:“程叔从小教导我,长得好看的女人说的话,只能信三分。”
“所以你不信我?”
“不过他还有后半句话交代。”殷小七咧嘴一笑,“遇到那种特别好看的,你就信了吧。”
“油嘴滑舌。”
暂时没法拿到连珠琉璃铳的图纸,殷小七也担心着程钟的身体,还是带着雷映真先回了程家。短短两日,程家宅子门口的王伯已经习惯了殷小七带着雷映真回程家这件事,见到二人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俨然将雷映真当成了自己人。
“王伯,程叔身子好一些了吗?”殷小七问道。
“老爷今日中饭出来吃了不少东西,就是脸色还稍微差一些,对了,他让你回来去找他一趟,想来有些事要和你说。”王伯停了一下,略带犹豫地继续道,“二少爷你稍微劝劝老爷,他坚持不让老身请郎中过来把脉抓药,说什么区区风寒他年轻时喝顿酒睡一觉就好了,也不看看现在自己什么年纪了,犟得和个孩子似的。”
“人老了都这样,和稚童一样幼稚。”殷小七笑着说道,看到王伯皱了皱眉头,忙补了一句,“当然,您老不一样,程家上上下下都靠着您呢,您就是程家一宝。”
“去去去,赶紧进去吧。”王伯无奈地挥手,“灶房里还炖着一罐你最喜欢的猪小肠绿豆汤,一会儿记得喝一碗去火。”
“好咧,谢谢王伯。”殷小七拱了拱手,往程钟的歇房走去。
“绿豆怎么可以和猪下水一起煮?”雷映真跟着走了一段路,看王伯已经离得远了,才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了一句。
“你这就不懂了,老林你还记得吧?程家的灶房掌勺,那天你赞不绝口的那个桂花糕就是出自他之手。”殷小七兴致勃勃地介绍道,“他虽然在京城开过店,其实祖籍是福建的,炖得一手好汤,这个猪小肠绿豆汤就是他的得意之作,清热败火,你一定要试一试。”
“谢谢,不用了。”雷映真认真地拒绝道。
“你要是不喜欢绿豆,还有一例田七猪心汤和一例生地猪舌汤也很好喝,要不要改天让老林给你做了尝尝? ”
“不用了,这事和绿豆没关系,我不爱喝汤。”雷映真无奈违心道。
“可惜了,人生不完整啊。”殷小七惋惜地摇摇头。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程钟的歇房门口,殷小七对站在歇房门外的一个丫鬟吩咐道:“带雷姑娘去边上正厅喝口茶,招待好了。”
殷小七转头低声对雷映真解释道:“程叔现在身体不适肯定不想见外客,我先哄哄他。”
“你家里的事不用和我解释。”雷映真淡淡回了一句,突然觉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有些不妥,她略带尴尬地捋了捋头发,转过身跟着那个丫鬟匆匆离去。
殷小七笑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敲了一下程钟紧闭的歇房门:“程叔,我回来了,王伯说你找我?”
“滚进来吧。”程钟的声音虽然有一些沙哑,臭脾气倒是一如平常,这让殷小七稍微放心了一些。
殷小七推开门,一股浓重得让人有些反胃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皱起了鼻子:“程叔,你这是买了哪家的胭脂铺子的旧货?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好这口?”
“你懂个屁,这是老子高价从南洋买来的香料,专治风寒鼻塞。”程钟靠在床上,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可惜不知道能不能治脑疾。”殷小七捏着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啥?”程钟虽然没听清,但直觉这小子没憋什么好屁。
“没事,赞叹了一下这个香料之高级,我现在只恨自己鼻子太通气了。”殷小七说道。
程钟嘿了一声,没有继续深究殷小七话里的揶揄,半抬了一下眼问道:“这两天怎么都不着家,这两日京城乱得很,不是让你别管太多闲事吗?”
“没事,就是四处转转,这几天兵马司忙得很,我也不能太偷懒不是。”殷小七笑着说道。
“我怎么听人说,你现在在帮都察院做事啊。”程钟淡淡说道。
“呃,您老不是去踏青吗?怎么还有这么多眼线消息?难道程叔您表面上是前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其实暗地里是东厂的探子?”殷小七一脸震惊。
“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和那些没……”程钟说到一半,才发现又被岔开了话题,直接盯着殷小七追问道,“你小子给我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都察院的总宪公输墨您知道不?他看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和副指挥使都没了,非要给我加担子,说我适合来接这个班。”殷小七知道程钟没有那么好糊弄,只能一本正经地半真半假地掺着说话,“但是我的资历又不太够,所以让我帮都察院做做事,好名正言顺一些。”
“怎么的,你是他私生子?还是他有把柄落你小子手里了?”程叔斜眼问道。
“不是,就是单纯爱才,您懂不懂?”殷小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我仪表堂堂,能力出众,起了爱才之心,非要举荐我。”
“我明白了。”程钟点头,“这公输总宪是得了眼疾,瞎了。”
“……”
“总之我不管你小子在干啥,现在立刻给我停手,别引火烧身。”程钟认真地低声说道,“都察院里水深得很,公输墨那个人背景深厚,他是光宗皇帝还在东宫时的身边人,你一个毛头小子别被人三言两语就忽悠去当了炮灰。”
殷小七心下一凛,面上表情却只是苦笑了一下:“程叔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介小卒,人家二品大员干吗费心思来对付我,伸根手指就能把我捻死。再说我这人微言轻,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程钟叹了一口气,落寞道:“也是,在这世道里,咱们可不是一碰就碎。”
“程叔你放心,我会小心的。”殷小七看程叔情绪低落,安慰道。
“你们殷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了,我可是答应过你爹的。”程钟抬手用力捏了捏殷小七的肩膀,“任何时候,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务,随时回来,程叔会帮你扛着,大不了咱们离开京城。”
殷小七看着面前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人,心中涌起一阵暖流,点了点头:“我晓得。”
“好,那你可以滚了,我困了。”程钟打了个哈欠,背过身去,“帮我把门带上。”
殷小七知道这是程钟因为刚才的真情流露而有些尴尬,也没有点破,只是笑嘻嘻地起身告退。
“对了,雷姑娘看起来不错,如果你真的有意思,我让王伯去提亲。”程钟在殷小七快离开之前,背着身又丢了一句话。
“不……不用了。”殷小七想到雷映真听到这句话八成能把他直接射杀,话都哆嗦了一下,赶紧掩上房门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