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宫院不大,殷小七两人没几步就走出了院门,门口一直候着的刘若愚看到他们的时候微微一愣,看起来也没料到他们回返的时间会如此之快。不过这名年轻的文书太监很快收敛了情绪,快步迎了上去:“二位大人办完了?”
“里面东厂的人也在办事,我们在那边大家都不方便,不如先去查查别处。”说完这句话,殷小七凑近刘若愚的耳边,对着他又低声说了几句。
刘若愚听完后小心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站得笔直的几名大汉将军,也压低了声音:“二位跟我来。”
刘若愚说完就转身沿着红墙往另一个方向行去,殷小七拍了拍雷映真的肩膀:“走吧。”
“去哪儿?”雷映真脚下没有迟疑,但还是问了一句。
“供词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东厂那边竟然没有问。”殷小七刻意陪着雷映真落后了几个身位,随后边走边用不让前面领路的刘若愚听清的声音解释道。
“什么问题?”
“成祖文皇帝当年只是因为一个怀疑就杀掉了后宫的几百人,这毒杀容妃的凶手既然做此必死之事,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怎么可能留下来乖乖受审?东厂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可翊坤宫里除了容妃并没有其他死去的宫女太监。”
“所以说,很有可能,凶手要么不是翊坤宫里的人,要么事发后已经跑了。”
“紫禁城门禁森严,凶手怎么可能跑得出去?”
“只要离开了翊坤宫,皇城里这么大,藏下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难事。”殷小七淡淡道,“又或者,凶手可能在皇城里另有一个安全的身份,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就能安然逃过此劫。”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人?”
“我第一次进这大内禁城,对这里也完全不熟悉,所以我问了一下那个刘若愚,谁会知道翊坤宫里进出的宫人名录身份。”
雷映真身为墨卫旗官,对皇城里的各个司局熟悉得很,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他们现在要去的目的地,紫禁城里只有一个地方会有这些信息,掌管内宫六局一切明细的六局之首:尚宫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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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女官制度由来已久,自周朝始即有设女官以赞内政,而太祖高皇帝开国于内廷设六局一司,这尚宫局便是六局之首,成祖文皇帝迁都北京,紫禁皇城沿袭南京皇城布局,这尚宫局便位于整个紫禁城的最北边,紧挨着内官监。于是刘若愚就领着殷小七和雷映真二人穿过了玄武门,沿着万岁山西侧铺着长条青石的那条长长的走道走了很久,殷小七边走边看着走道西侧各种纷乱的脚手高架和一些凌乱堆叠的砖瓦,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刘中官,这皇城里怎么还有这么杂乱的地儿?”
“刚才咱们经过的是大高玄殿,前边这片是万法宝殿,前几日王恭厂那场祸事,正赶上万法宝殿在重绘额坊彩绘。这万法宝殿乃是奉圣夫人旬日里祈愿求福的宝殿,所以当时内官监营造匠人有两百余人都在轮班赶工。”刘若愚想起那天看到的惨状,那血腥的味道仿佛又一次弥漫在身周,让他不由得有一些反胃,悻悻道,“当时当班的有四十多人,地龙翻身后脚手高架倒了大半,万法宝殿的额坊有近五丈高,除了运气特别好的三人挂在檐角,其他人全都摔死在了这青石地上,连乾清宫都塌了一角,那边才将将修补完毕,这边自然还没有人来接手。”
殷小七虽然知道当时皇宫里也有死伤,但听到刘若愚这个亲历者这么详尽的描述,还是让人震撼不已,感叹道:“想不到皇城里也和京城一样,死伤惨重,刘中官当日没有受伤吧?”
“小的运气比较好,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刘若愚笑了笑,脚步未停,伸手指着前方说道,“过了那座白石桥就到内官监和尚宫局了,二位到了那边就知道,在皇城里,那儿才是最杂乱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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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雷映真不同,第一次入宫的殷小七跟着刘若愚走过了北中门,才知道对方说的不是夸张之语,内官监、尚衣监、司礼监、司设监……这宫里的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个衙门,有一大半都挤在北侧和东侧这一片地方,光内宦太监就有几千人常居于此,还有浣衣局里数量不低的宫女,所以除了司礼监等几个门面衙门,其他地方可谓杂乱不已,除了成片的红墙和青石台基,其他的脏乱和城外的一些坊市也差不了太多。
还好尚宫局就属于二十四衙门中的门面之一,领路的刘若愚对着尚宫局门口当值的女官解释了一番,对方进去传话后没多久,就有一名梳着高耸发髻、身材高挑、一身淡蓝色官服袄裙的年长女官走了出来,虽然眼角已经有了些许鱼尾纹,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候的美貌。
这名女官对着殷小七和雷映真二人行了一礼:“见过二位大人,本官乃尚宫局掌簿林木南,奉司簿之命,今日会配合二位行事。”
“不敢称大人,在下兵马司殷小七,这位是都察院雷司狱,有劳林掌簿了。”殷小七忙拱手道,虽然尚宫局里女官的品级比外官的同阶低一些,但这位林木南掌簿也是堂堂正八品的官员,比他这个无品无级的兵马司吏目可是高上不少。
“二位既然是谈公公领来的,尚宫局这边自然会好好配合,请随我来。”林木南轻笑了一下,转身领着二人穿过重重屋廊,走到了一间耳房门口。
“这里就是尚宫局的名簿房了,天启年至今的宫人名簿,除了卒没核销转存归档的,皆在此处了。原本司簿的意思是让本官帮你们查一下你们所要的翊坤宫宫人名簿即可,但本官心想还是让二位来亲自查验一下更佳,毕竟贵妃薨逝一事严重,万一日后有什么问题本官这边也说得清楚一些。”林木南指着耳房里几排密密麻麻的书架说道。
“林掌簿有心了。”殷小七称赞道,“不知翊坤宫宫人名簿存于何处?我们先翻查一下。”
林木南款款走到一排书架附近,附身查找了一番,挑出一卷深蓝色封皮的名簿,递到殷小七手中:“这本是翊坤宫现今宫人的总名簿,上面主要是简单的名字和籍贯,更详细的个人名簿在别的卷宗中,等二位需要查看的时候本官再取给你们。按规矩,二位翻阅时本官须得在场,还请海涵。”
“应该的,正好有不懂的还能随时问问林掌簿。”殷小七笑着接过名簿,和雷映真一起埋头翻看起来。
林木南笑着点点头,很识趣地走到名簿房远处的另一边,既可以看见殷小七二人,又可以避开二人的低声言语,让殷小七不禁感慨这些宫中的女官,怕是个个都有个七窍玲珑心,才能在这个拥有几千宫女的天家禁城脱颖而出,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要找的到底是谁?”雷映真看殷小七翻阅得飞快,不由得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殷小七边翻边回道,“我在找那些我没有印象的名字。”
雷映真微微皱眉,不过很快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两人刚才在翊坤宫翻过了所有宫人的供词案录,如果真的有殷小七所猜测的那一个或者几个人,那他们的名字就不会存在于供词案录之中。
本身在翊坤宫服侍的宫人就不算太多,两人很快就把名单过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数十个没有出现在供词案录里的陌生名字。
“怎么会这么多?”虽然早有预料,但看到人数远超想象,殷小七还是有些傻眼,如果说翊坤宫事发前一下子少了数十宫人却没被察觉,这也太骇人听闻。
“看这里。”雷映真毕竟是墨卫旗官,对宫里的制度熟悉许多,用手指点了一下名单一角,“除了贴身的宫女,普通的宫女太监不会日日居住在后宫之中,只有当值时才会在。这些宫人在名簿这边都标了几组标记,今日当值的是乙组,这数十个宫人应该是其他几组轮值的,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被东厂在翊坤宫内问询。”
“原来如此。”殷小七悻悻道。
“奇怪,这些陌生名字的宫人,没有今天当值的乙组的人,难道你的想法是错的?”雷映真又仔仔细细地重复筛查了一遍分值标记,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殷小七也顺着名簿认真看了一遍,眉头紧锁,突然想到了什么,往回翻了一页,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这个李凤霞有问题。”
雷映真看着殷小七的食指指向的那个名字,也发现了问题所在,李凤霞的名字边上的圆圈里,分值的组别是甲组,但是李凤霞这个名字却在两人心中都有印象,因为这个宫女刚才就跪在冰冷的翊坤宫正殿里,给东厂留下了供词案录。
“这是什么情况?”这回连雷映真都不是很理解,两人对视了一眼,决定还是请教一下在远处静静站立着的那位尚宫局掌簿。
“林掌簿,此名簿上有一事不甚明了,可否赐教?”殷小七拿着那本名簿走到林木南站着的屋角,喊了一句。
“哦?什么事?”林木南将目光转到名簿上。
“今日翊坤宫应该是乙组当值,为什么甲组的李凤霞会在宫里?”殷小七指着名簿上李凤霞的名字。
林木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日辰,点头道:“今日五月十一,未到下旬,翊坤宫确实是乙组当值,我来看看。”
殷小七递过名簿,林木南拿着前后翻阅了一下,然后食指停在另一处:“答案应该是在这里了。”
殷小七探过头去,看见林木南手指的却是乙组当值宫人的一个名字。
“林掌簿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当值宫人非轮值无有休憩之时,但人总有生死病痛,为了避免临时换值乱了规矩,名簿上都严格预定了换值之人,这甲组的李凤霞今日定然是替班当值,而可以找她替班换值的人只有此人。”
殷小七这才明白了林木南的意思,定睛看着她指的那个李凤霞换值之人的名字。
关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