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后脚赶到工部的时候，工部正门口摆着的计时刻漏的水线正好刚过巳正三刻，殷小七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拴马石上，和雷映真一起走到了工部门口。
前一天坍塌殆尽的凉棚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地上的一些残留芦草竹竿散落在路旁，不过工部本身排队办事的官员就是几个衙门里最少的，但殷小七也懒得多等，和负责排队的老兵晃了晃兵马司的腰牌，找了个都察院办事的由头就插到了最前面。
门口守卫和昨夜当值的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这一次殷小七没有再多费唇舌，只是掏出腰侧那枚御赐的黄金腰牌对着守卫晃了晃：“让林知章出来见我。”
工部的那名守卫接过黄金腰牌，态度立刻好了很多，赔笑了一下就赶紧小跑着进去喊人去了。
“你这官威倒是不小。”雷映真嗤了一声。
“来头越大，官威越盛，对面那些想要隐瞒事情的人就越容易因为紧张而露出马脚。”殷小七小声道，“其实我平时都是很平易近人的，一会儿为了查案，你和我打个配合。”
雷映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转移了注意力。大门里刚才进去通报的守卫带着一个人从工部公房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守卫身后那人一手按着头上的官帽，一手提着袍摆，气喘吁吁，正是昨晚和殷小七有过一面之缘的主事林知章。
“林主事您慢点。”殷小七忙上前扶了一把这个老熟人，笑容可掬道，“今天又来劳烦你了。”
“殷大人客气了，不过小的好奇一问，您昨晚为何不出示这个腰牌，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林知章一边擦汗一边道，他在过来的路上也从守卫那边听到了御赐腰牌这件事，直接对殷小七换了个称谓。
“哎，不敢当，林主事就还是喊我小七就行。”殷小七抱了抱拳，“我这也是临时借来的手令，我就是打打杂帮忙跑个腿。”
“这位是？”林知章这时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雷映真，这个女子虽然穿着一身公服，但黑发雪肤的秀丽外貌和手里提着的食盒让他有点琢磨不透。
“哦，都察院的小跟班，我都说这事我一个人能搞定了，他们非说我办这个大案子，怎么也得有个倒茶送水牵马的，这不给我硬塞了一个。”殷小七不顾身侧传来的杀气，故作熟稔地揽着林知章的肩膀，“那个何宗圣何侍郎在不在？给我再引见一下，我想和他谈谈。”
“呃，少司空今天病休了。”林知章嗫嚅了一下，心想这个年轻的吏目心眼着实不大，这是准备报复昨天何宗圣对他的阻挠了。自己可得小心伺候着这位拿着御赐金牌的主，别被他莫名记了仇。
“可惜了。”殷小七惋惜道，“那林主事带我去查阅一下军器局最近几个月的进出记录卷宗吧。”
“好的，您随我来。”林知章忙借机挣开了殷小七搂着他肩膀的手臂，小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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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器局备份用的卷宗存在工部公房最南端的那栋三层高的卷宗总楼里，门口还有几名守卫把守。昨天席卷京城的那场大爆炸让这栋卷宗总楼顶楼的屋檐塌了一角，整个京城怕是工部的官坊工匠最多动作最快，今天已经修缮得七七八八，还有两个工匠正在补画檐角的朱漆。殷小七扫了一眼远处那间昨天失火的耳房，梁柱上被火焰烧灼的乌黑痕迹还在，但是耳房的四边都搭起了脚手架，想来过几天也会焕然一新。
林知章先让殷小七在卷宗总楼门口稍等了一会儿，自己又小跑着去公房北端找到工部今天值守的左侍郎要了手令，然后跑回了卷宗总楼。五月的天气里这一趟来回奔波，林知章觉得自己的官服都被汗湿透了半截，微胖的脸上也满是汗珠，到殷小七面前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林主事别急，先缓缓。”殷小七忙走前搀扶了一下。
“不……不妨事……”林知章摆了摆手，长出了一口气平缓了气息，然后对门口的守卫出示了一下工部左侍郎的手令，几名守卫核查手令无误并搜查了殷小七等人身上没有引火器物后，便对他们放了行。
本朝的工部设立于洪武年间，仿照前元旧制，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全国的土木、水利、军械制造、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无不综理。工部下面分设有四司：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屯田清吏司。除了这四司，还设有制造库、节慎库、料估所、军器局四大库局。
其中军器局于洪武十三年和鞍辔局同时建立，主管军器制造，在成祖靖难北迁后，鞍辔局并入军器局，一并迁入了京城。
昨天发生大爆炸的王恭厂，就隶属于军器局，全国的军器制造，十之二三出自此处，同时这也是军器存储的重地。王恭厂所有进出原料及军器皆由工部管辖，所以在卷宗上都会有详细的记录，每个月会誊抄至卷宗总楼一次，日积月累之下，已经占了二层整整四分之一的房间书架。
殷小七站在浩如烟海的卷宗架前，不由得吸了一口气：“从太祖高皇帝建国开始，工部这是积攒了多少卷宗。”
“这里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旧的卷宗每隔二十年都会打包挪运到南京玄武湖的黄册库存档，上一次挪档还是万历四十五年。”林知章感慨道，“大家都觉得工部不如兵部户部重要，但其实万丈高楼怎能平地起，我们工部就是大明朝的基石，这些浩瀚卷宗记录的都是关系大明千千万万民生军事的点点滴滴。”
“林主事说得是，我对工部诸位大人一直敬佩有加。”殷小七适时地捧了一句，旋即道，“最近几个月王恭厂的卷宗就在这几个架子？”
林知章伏低身子，仔细看着卷宗架上的标签，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停在其中一个卷宗架的中间。
“就是这里了，从这一层丙戌一百一十七卷开始往后，到最后那个空卷宗架那边就都是了。”
“啧，看来得在这边耗上一整天了。”殷小七看着满满的三个半卷宗架，觉得有些头疼。
“要不要下官喊些人来帮忙？”林知章赔笑道。
“不用不用，我这不还有一个从都察院带来的帮手吗？”殷小七环顾了一下，拖过屋角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就坐这边看着她做事就行。你去帮我找壶茶就行了。”
“呃，殷大人，茶水是不能带进卷宗总楼的，毕竟不小心浸泡了也会有损伤。”林知章讪讪道。
“噢，那没事了，你去忙吧。”殷小七挥挥手。
林知章知道殷小七这是不想让工部的人插手这件事，识趣地躬身拱手了一下，就退了出去。
“坐得舒服吗？”林知章前脚刚走，雷映真冷冷的声音就在卷宗室里响起。
“唉，雷司狱你不懂我的苦心，我这是演戏给工部的人看的，这样作威作福才能让他们小看我不是。”殷小七大咧咧地靠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卷宗架，“你就辛苦一下，从这边开始翻起，看看这段时间王恭厂的原料进出有没有什么异常，特别是火药部分。”
“殷吏目真是演得惟妙惟肖，要不要我再配合一下，给你捏捏腿揉揉肩什么的？”雷映真笑靥如花，走到殷小七的身边，伸出柔若无骨的纤细手指，搭上了殷小七的肩膀。
殷小七感觉对方温软的手指滑上他的脖颈，最后停留在他的喉结上方，他额上微微冒出冷汗，强作镇定地咳嗽了一下，趁势站了起来。
“我想想还是得我自己来查，这样比较不容易漏掉细枝末节。今天雷司狱你起得那么早，要不坐着休息一会儿吧？”殷小七义正词严道。
“别贫了，抓紧点时间吧。”雷映真收起了脸上那让殷小七毛骨悚然的专业假笑，往嘴里丢了一块食盒里从程家打包来的桂花糕，俯身从卷宗架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卷卷宗，翻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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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走得飞快，东城的鼓楼隐隐传来未时的鼓声的时候，雷映真蹲在卷宗架前，这接近两个时辰的查找卷宗，除了一肚子的桂花糕和腰酸背疼，她没有任何收获。
她转过身，看见殷小七抓了一大摞卷宗坐在椅子上，飞速翻动卷宗的速度让人怀疑他只是在走马观花、走个形式。
雷映真站起身的时候甚至觉得腿上有些发麻，她没好气地走到殷小七身边，瞟了一眼桌上堆着那一摞卷宗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那一摞卷宗的编号雷映真印象很深，是她不久前刚查阅过一遍的那些。
“这几卷，我刚才已经查过了。”雷映真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知道。”殷小七头也不抬，继续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里的卷宗，“火药这块工部管得很严，毕竟在天子脚下，火药是军中的重器，和重弩坚甲一样，都要受到重重监管。工部的卷宗关于这一块的记录一直很严谨，从天启元年开始就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所以？”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能想多了，关键的事情不是火药。”
“那是什么？”
“找到了。”殷小七停下翻阅卷宗的动作，将手里的卷宗推到雷映真面前。
“这一页我刚才看过，火药的进出没有问题。”雷映真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
“不是火药的问题，你看这里。”殷小七伸出食指，点了点卷宗记录的一段话，“半个月前，王恭厂进行了新火器研制，新火器的名字叫作连珠琉璃铳，是一种可以一次连发十二发火药的长管火铳。”
“王恭厂本就是军器研发的官方工坊，新火器的研制每年少说也有十几件，虽然大部分最后都因为各种问题没有大批量制作后在军中推行使用。这件连珠琉璃铳看起来还有点意思，它有什么问题吗？”
“连珠琉璃铳本身有没有问题，我不是专业的工匠，自然是看不出来，但是我的专业，能看出来有问题的是它的演示时间。”
“演示时间是十日之后，五月十七，这个时间怎么了？”
“五月十七这个日子是更改后的时间。”殷小七点了点卷宗上一段前一行的记录，雷映真当时查阅的时候因为只想着火药记录，对这一段完全没有多大印象，“因器件故障，更改连珠琉璃铳原定演示时间，而原定的时间，就是五月初六，也就是昨天早上。”
“你的意思是？”雷映真隐隐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时间却没有想得分明。
“王恭厂内部有新军器的试射演练场，所有新火器确定没问题以后，展示的对象，除了工部和军部要员，还有一个重要的对象。”
“圣上！”雷映真脱口而出，旋即恍然大悟。
“是的，如果不是这么巧，昨天王恭厂爆炸的时候，圣上应该正好就在王恭厂里。”殷小七举起右手，五根手指聚拢后又猛然分开，嘴里低喊了一声，声音很小，但落在雷映真耳中却好似雷霆炸裂。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