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这个连珠琉璃铳的人是谁？”雷映真微微皱眉，意识到这个新火器演示被延期这件事情，可能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铸造坊的铸匠领班吴福安。”殷小七翻着另一本卷宗，找到了吴福安的名字，“今年三十八岁，廊坊匠户出身。”
雷映真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微一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被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大的脚步声所打断。
很快有人敲了敲门框，殷小七抬起头，看到林知章那张微胖的笑脸出现在这间卷宗屋子的门边，手里托着几个食盒。
“殷大人，都快过了午食时间了，我们工部的食盒是附近鼎泰楼专送的，您要不嫌弃的话一起尝尝？”
“林主事有心了，正好我也准备找你来着。”殷小七笑眯眯地接过食盒。
“殷大人找我何事？”
“吴福安这个人你认识吗？王恭厂铸造坊的铸匠领班。”
林知章微微皱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不是很熟悉，我们营缮清吏司平时和军器局没什么交集，下面的工匠更是几乎一个都没见过。不过虽然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我知道他现在在哪。”
“噢？那敢情好，快带我去见见，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可能不太方便。”林知章一脸苦笑。
“拿着御赐金牌都不方便？这个铸匠领班来头这么大？”殷小七摘下腰侧的金牌，在手里掂了掂。
“确实不方便，王恭厂的铸造坊这几个月在赶工仿制红夷大炮，最近连病休的人都没有。昨天铸造坊里的八十二名官坊铸匠，包括领班，全都在大爆炸里灰飞烟灭了。”
“呃。”殷小七掂着金牌的手停在半空，表情有些尴尬，“所以这吴福安也死在大爆炸里了？”
“是的，尸骨无存。”林知章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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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与此同时，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那名王恭厂唯一的活口正昏迷在牢房里一张简陋的木床上。
这张木床上铺了一块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的麻布，上面各种污渍和陈旧的血迹昭显着曾经在上面躺过那些人曾受的苦难与折磨。
牢房外的桌上点着一盏气死风灯，虽然已经过了正午，但是牢房里留下的几个五指大小的狭窄气窗并不能透进来多少光亮。
两名刚吃完午食的锦衣卫有些懒散地靠在桌边小憩，突然走道里传来一阵铁门开启声，那两名锦衣卫刚坐直身子，就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两人不由得一阵紧张，忙不迭站起来迎接。
许显纯的眼圈有点黑，阴着一张脸。自从他在两年前擢升锦衣卫镇抚使后，就再也没有在晚上熬到过三更天，更别说熬夜后还要早起这种折磨。许显纯现在觉得好像有人拿着一个小锥子不紧不慢地轻戳着他的后脑勺，让他一阵阵刺痛。他很想现在就去倒头补上一觉，但想到今早他被喊到九千岁面前，对方看着他时候的冷冽目光，不由得强打起精神，再来这间重要的诏狱牢房巡检一番。
“有什么变化吗？”许显纯一屁股坐在桌边，看着牢房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工匠。
“回镇抚使，和昨天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大夫说应该是在井里受到撞击后昏了过去，泡在水里的时间有点长，肺里受了寒，已经喂服了两帖药，能不能醒来还是得看造化。”值守的两个锦衣卫里的一个小旗官上前半步回应道。
“派几个弟兄十二时辰轮流盯着，多请两个大夫过来轮流陪着。这可是昨天王恭厂唯一的幸存者，吊也得吊住他的命。”
“明白，小的一会儿就去请更多的大夫过来。”
“现在就派人去请。”许显纯没好气地说，“请不到就说他们妨碍锦衣卫办案，抓几个过来。”
“是是。”那个小旗官脑门沁出几滴汗，对身边小旗里的属下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对许显纯拱了拱手，跑出门“请”大夫去了。
许显纯又看了一会儿，确定吴福安一时半会儿难以醒转，决定还是回去先睡一觉再说，他交代那个小旗官了一句：“如果这人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随后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摆手阻止了要上来搀扶的亲信，转身向牢房外走去，刚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侧过头，对着身边的一个亲信说：“养性，你带两个人留下。”
这个名叫骆养性的精干年轻人，是前任指挥使骆思恭的嫡子。骆思恭两年前因病请辞以后，将自己恩荫百户的嫡子交给了老部下许显纯来照顾，许显纯这两年来待骆养性好似半个子侄，将他视为自己最信任的几个亲信之一。
骆养性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下了脚步，抬起眼眸看着许显纯。他随侍许显纯两年，知道自己这个上司突然让他留下，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除了照看的大夫，不管有什么人要接触牢房里的这个人，都第一时间派人来通知我。在我到之前，阻止他们。”
“不管什么人？”
“不管什么人。”许显纯深深看了骆养性一眼。
“卑职明白了。”骆养性深吸一口气，拱手。
许显纯留下了两个人交给骆养性，带着其他人离去了。
骆养性目送着许显纯离开后，带着那两个人坐到了桌边，一言不发，身躯挺直得像一柄枪。
对面原本值守的那个小旗官有些讨好地对着骆养性笑了笑，却没有收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只能面色尴尬地在另一边坐了下来，一时间困意全无，只能无聊地看着桌上那盏气死风灯。
整间牢房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气死风灯里的火苗微微晃动。灯光映照的边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牢房里躺着的那个王恭厂唯一的幸存者，靠着墙壁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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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这边，殷小七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林知章拿过来的食盒，虽然他预感到今天在工部可能难有更多的进展，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对鼎泰楼的精致菜品大快朵颐。
吃完午食以后，他和雷映真又花了一个时辰翻完剩下的卷宗，果然在里面再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看起来一切都随着昨天王恭厂那场大爆炸化为了灰烬，埋葬在了那片废墟之中。
“接下来怎么办？”翻找了几个时辰的卷宗而又毫无所获，雷映真清冷的声音也带了一些疲惫。
“连珠琉璃铳的事情不会只有王恭厂这一个铸匠领班知道。”殷小七看起来倒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用食指在桌上虚画了一条线，在一头打了个叉后，用另一只手点了点那条线的另一头，“工部肯定还有其他负责人知道这件事情，这头的线索断了，我们可以从另一头查起。”
雷映真一下振奋了精神：“那你怎么不早说。”
“都翻到一半了，还是全部查完稳妥一些。”殷小七笑了笑，“而且我们要给那些人留一点时间。”
“给谁？”
“死在王恭厂的吴福安只是一枚棋子，另一头的那些人，才是真正操纵棋局的人。”殷小七坏笑了一下，“我们在工部的卷宗总楼这边大张旗鼓地查了这么久，你猜猜他们会不会如坐针毡？”
“小心他们狗急跳墙，莫忘了昨晚你差点被人把尸体丢在京城的臭水沟里。”雷映真又想起昨晚那几个疑似辽东边军的黑衣杀手。
“今天不一样，我现在不是有都察院身手最好的雷司狱保护着嘛。”殷小七嘿嘿一笑，那模样让雷映真很有给他一个白眼的冲动。
“所以我们接下来就等着他们动手？是不是太被动了？”
“先继续咬着连珠琉璃铳查下去，这个石头丢进这潭浑水里去，搞不好会惊起一条大鱼。”殷小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咱们可以继续找那个殷勤的林主事聊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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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章在工部出仕已经整整三年，今日第一次觉得工部这个在京城里最不被人重视的清水衙门，竟然如此忙碌。他前脚刚回到公房，屁股刚挨上座椅没多久，就又收到了卷宗总楼的护卫通传，说那位身揣御赐金牌的兵马司吏目有要事相召。
莫不是要我去收一下食盒？林知章在心里自嘲了一句，没敢更多抱怨，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撩起官袍下摆，又匆匆地赶往卷宗总楼。
好不容易赶到卷宗总楼门口，林知章停下脚步，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头上的汗水，旋即四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官袍，看着没有什么凌乱，这才迈步往殷小七所在的二楼走去。
林知章刚走到卷宗室的门口，就看见殷小七拎着食盒笑吟吟地走了出来，那名美丽高挑的黑衣女官跟在他的身后。
“有劳林主事了，这鼎泰楼的食盒味道确实不错，不过我这里有些小问题还想问询一下，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方便？”
“殷大人客气了，您随便问，我肯定知无不答。”
“我看卷宗里有一个叫作连珠琉璃铳的火器，林主事是否有所了解？”
“连珠琉璃铳……”林知章仔细回忆了一番，回道，“我有所耳闻，这个好像是军器局最近研发的几个新火器之一。”
“军器局？”殷小七微微皱眉，感觉事情又变得复杂了一些，“工部具体负责这个火器的人是谁？”
“呃，军器局分管天下军器营造，是我们工部最重要的库局之一，所有新火器的研发理论上是大司空负责，不过具体的事务，应该还是少司空何侍郎更清楚一些。”
“何侍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殷小七低笑了一下。
建文年间，工部改尚书为正一品，增设左右侍中，位在侍郎之上，靖难迁都后，成祖恢复旧制，革除侍中职位，工部尚书以下就是左右侍郎。今天当值的是工部左侍郎楚文和，剩下的另一位何侍郎自然就是殷小七的老熟人，昨日阻拦他查阅卷宗、今日病休的那位工部少司空右侍郎何宗圣。
“是是，何侍郎殷大人昨日也见过。”林知章知道殷小七这是要找何宗圣的麻烦，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是暗暗叫苦，只希望回头这两尊大佛冲突的时候，不要牵扯到他这个小小的从六品主事身上。
殷小七摩挲着下巴，正准备从林知章这里问出何宗圣的府邸所在，就带着雷映真去来个直捣黄龙，却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略有些喑哑的咕咕鸟鸣。
这鸟是感染了风寒还是吃坏了嗓子？殷小七脑中刚没来由地产生了一句和现在毫不相关的疑问，就听到身后突然也传来一串类似的咕咕声。
殷小七转过头，看见雷映真腮帮微鼓，嘴里叼着一个系着黑线的骨哨，那略带喑哑的咕咕声正是从那骨哨里传出的。
“你这是没吃饱？”殷小七试图努力对这个诡异的情况做一下推理。
雷映真没有回话，只用眼神传递了一个不屑，继续吹了几声骨哨，旋即外头的那几声鸟叫愈加靠近，紧接着一阵扑棱翅膀声传来，一只全身墨黑、只有爪子和鸟喙雪白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从天而降，落在雷映真张开的手掌上。
那只墨黑色的鸽子落下后轻啄了一下雷映真的手掌，雷映真用另一只手抚摸了几下它的头顶和背脊，然后从它的爪环上解下了一张叠好的纸条。
她手臂轻轻一振，将那只墨黑色的鸽子送回暗褐色的天空中，那只墨黑色的鸽子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在空中打了个转，很快就化成一个黑点远去了。
“这是你养的鸽子？”殷小七看着雷映真这一连串娴熟的操作，和那只突然出现又突然远去的鸽子，觉得一头雾水。
雷映真纤细白皙的手指打开那张叠好的纸条，快速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乌鸦’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