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七和雷映真走到史可法身边的时候,看到他正背对着他们半跪在路边,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
“咋了宪之,钱掉地上了?”殷小七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史可法听到声音转过头,看见是殷小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干坐了半天有些无聊,随手练练字,君子不可荒废时日嘛。”
殷小七这才看到史可法身后的石板地上,浮灰被人用食指擦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写在上面,清晰可辨。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雷映真念出了地上的字迹,不由得称赞道,“好诗,想不到你一介书生也有这等凌云意气。”
“只不过是拾先师牙慧罢了。”史可法叹道,“这是先师年轻时挂在自己的‘遗直斋’的佳作,他到最后也没有辱没了这股英雄意气。”
雷映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宪之,有个小事我想问你一下。”殷小七率先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什么事?”
“你当时在遗直公墓前找到的燕客留下来的信笺,是怎么一路从白纸坊来到这里的?”
“这事现在细细想来也有几分诡异。”史可法回忆了一下,“去年第一次见到燕客的时候,为了夜探诏狱,我们不可能一起明目张胆地靠近,所以他和我约定了一个暗记,这样我可以方便地跟着他留下的安全路线避开守卫前进。”
“什么暗记?”
“一只……燕子。”史可法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就快步往外走去。
雷映真条件反射下伸手想要拦阻,被殷小七按住了手臂,轻声道:“跟着就行。”
雷映真点头,旋即挥手阻止了想要跟上来的都察院的其他人手,和殷小七一起跟着史可法往胡同口走去。
史可法一直走到了绳匠胡同口,蹲下来在一侧的墙角上扒拉了几下杂草,将杂草半遮半掩下的墙面完全显露了出来,指着墙转头对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说道:“喏,就是这样的燕子。”
殷小七顺着史可法的手指,看到黄褐色的砂土墙面有人刻了一个粗糙简单的鸟状标志,要不是史可法提前说了这是一只燕子,估计一般人一时间根本无法辨认出来。
“看起来这位燕客的画工确实很一般。”殷小七揶揄了一句,伸手摸了一下刻痕,上面簌簌地掉下一些泥粉。“用硬物做的刻痕,痕迹还很新。”
“应该是用他那杆亮银枪刻的,那天晚上我见识过,燕客他抓着枪杆,在墙上随手划拉几下就是这样一个丑兮兮的燕子,说是给那个狱卒留个暗记。”史可法说道。
殷小七眼眸微缩:“他是抓着枪尾刻的吗?”
“是的,怎么了?”
“他惯用的那杆银枪有多长?”
“比军伍中常见的短很多,许是为了方便携带,大概……”史可法边回忆边双手张开比画了一下,“不到六尺的样子。”
“你有没有见过他出手?”
“没有,那天晚上我们是打通了狱卒悄悄混进去的,就没有打算直接和锦衣卫起冲突,真要那么做怕是嫌命长。”史可法苦笑说。
“这个燕客并没有吹牛,他可能真的是一个用枪好手。”殷小七低头看着土墙上那个粗糙幼稚的燕子印记。
“怎么说?” 雷映真也凑上前来,但是并没有从那个画工粗糙的印记看出什么端倪。
殷小七蹲了下来,指着那个燕子印记:“你们看,六尺的长枪,握着枪尾,刻出的这个印记,画技虽然粗糙,但线条流畅得没有任何抖动。这说明这个燕客手劲惊人,下手果断,这长枪在他手里怕是如臂使指。”
“他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第三方势力吗?”雷映真也在一边开口问道。
“不确定,最主要是我们要先找到他。”殷小七回道。
史可法听了殷小七和雷映真的对话,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们也要找燕客?怎么了?”
殷小七看了雷映真一眼,雷映真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和史可法部分说了一下乌鸦清醒后的说辞,主要集中在最后那个疑似用枪的神秘人身上,她接着问道:“你是否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燕客?”
“我和燕客也就见过一次,如果不是他留信给我,我都快忘记了这个江湖客。”史可法爱莫能助地摇头。
“我可能知道。”殷小七突然接了一句。
“你怎么会知道?”这下轮到史可法惊讶不已,“难道正阳你也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你想想,你是跟着这只燕子来到的绳匠胡同。”殷小七指着那只燕子推断道,“你们说燕客大费周章地把宪之这一介书生引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图谋?”
“什么图谋?我到这里除了差点被你们当作凶手抓起来,好像也没遇到什么特殊的事,难道是为了抓我过来给他顶包?没有必要啊。”史可法很是迷惑。
“有没有可能,这里并不是燕客希望你停下来的终点。”殷小七抬起头,看着绳匠胡同深处,“胡同的另一头,你们说会不会还有另一只燕子?”
史可法听到这里,和雷映真对视了一眼,两人忙不迭地快步往胡同另一头赶去。
没多久,还在施施然往前走的殷小七就听到前方史可法传来带着惊喜的呼喊:“正阳你猜得没错,这里果然还有另一只燕子暗记!”
等殷小七走到胡同的另一头,就看到了在低矮的墙角上,一只更加潦草的燕子暗记刻画在其上,殷小七啧了一下:“看起来咱们这个燕客这次留下记号的时候有点仓促啊。”
这时候,王良佐快步走了过来,抱拳道:“雷司狱,我们在隔壁发现了一具尸首。”
雷映真扬眉:“带我过去。”
三人跟着王良佐走到隔壁,发现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血迹的尽头,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妇人尸首面朝上倒在地上,看起来年纪在三四十之间,身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了。另一个都察院的人手正蹲在一旁,翻检着尸首,他身边的地面摊开着一个牛皮卷袋,卷袋上插着一套形状各异的器具。
殷小七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衙门里仵作常用的验尸器具,只是制作看起来精良了许多,目光闪烁了一下,嘴里感慨道:“你们都察院还真是藏龙卧虎,随便赶来的人手就带着医官和仵作。”
雷映真淡然道:“有备无患,有些人是从刑部借调过来的。”
殷小七竖了竖大拇指,转头对那名都察院仵作问道:“此人死了多长时间?”
那名仵作看了雷映真一眼,雷映真点点头,他才指着尸首开口说道:“我们第一时间看到尸体的时候,她是趴在地面上的,所以可以看到面部和胸口已经开始有轻微的坠积尸斑。尸体四肢还未僵化,手指脚趾都还绵软,从这些特征来看,应该死亡不超过两个时辰。”
“她是怎么死的?”
那名都察院仵作稍微掀开了尸首的衣领:“脖子上有深紫色瘀青和划痕,应该是生前被人用力掐压过,此女子的指甲缝里也有皮屑残留,应该是被人掐住脖子后努力掰扯挣扎过。不过这不是她的死亡原因。”
仵作停顿了一下,将妇人的尸首翻了一个身,露出背后狰狞见骨的一道伤口,伤口四周的衣物上全是洇开的血迹。
仵作用手里的一支长镊子翻开伤口,露出尸体的森森脊骨,史可法这时候已经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反胃地蹲到地上,不敢再看。
殷小七和雷映真只是捂住口鼻,示意仵作继续。
“致命伤是背上的这道伤口,应该是逃跑的时候被人从背后砍伤的,你们看这伤口甚至伤及脊柱,从伤口形状上看,应该是被精钢锻刀砍的。不过用刀之人应该是老手,不然刀会卡在脊柱上,骨头上会有来回的裂口,不会是这么利落的断痕。”仵作用手指着尸体脊骨上的痕迹。
“看起来此人很可能就是林义奇的妻子。”雷映真啧了一声,“没想到她没能和任何一方人离开,只是死在了这里。她本可能知道一些大爆炸的内情,可惜现在没法告诉我们了。回头让乌鸦确认一下这个妇人的身份,还有其他发现吗?”
“回司狱,除了其他的一些血迹和箭矢,没有更多的尸首了,从血量上看,打斗双方应该有所伤亡,但是尸首可能被带走了。”王良佐回应道。
“有一个奇怪事情。”殷小七说道,“林义奇的孩子,没有见到。”
雷映真眼睛一亮:“对哦,如果连可能知晓内情的妻子都没有放过,这群穷凶极恶的家伙为什么会放过一个带着更加麻烦的幼童?”
“应该和燕客那一方的搅局有关,那个孩子虽然年幼,但是可能也知道一些事情,他可能是最后的知情人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追吧。”雷映真有些迫不及待,觉得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都察院的其他人你准备怎么安排?”殷小七问。
“兵分两路,让他们先送乌鸦回去吧,人多了在京城也太显眼,我们不想惊动太多人。”
“兵分两路可行,不过我建议留一部分人跟着我们,现在燕客那一方势力还不知道是敌是友,我们要做好同时和这两拨人发生冲突的准备。”殷小七从身后摸出了一支黑色的羽箭,将箭镞搁在另一个手掌之上,“除了那个燕客是一个用枪的江湖好手,那群黑衣人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打发的寻常匪人。这是我从林义奇家里找到的羽箭,这不是乌鸦射出的弩箭,应该是那群黑衣人所用。”
雷映真定睛看去,殷小七摊开的手掌上,那支黑色羽箭怪异的铲子形箭镞显得愈加醒目。
“这箭镞形状,和你上次拿出来的一模一样。”雷映真伸手拿过箭支,眉头皱起,“他们到底混进了多少人?京城城门卫是干什么吃的?”
“这里面怕是另有内情。”殷小七笑道,“不过不怕他们人多,再多,这些叛贼在京城里也翻不起浪。倒是人多了,在这戒备森严的京城里想要销声匿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说得对,我派几个人护送乌鸦回去,剩下的半队人跟着我们行动,以防和他们正面冲突。”雷映真点点头,旋即转身安排了医官和仵作两人跟着那辆黑色马车带着乌鸦先回都察院,剩余的六名身手干练的都察院皂吏包括王良佐都留了下来,跟在她的身后。
“宪之,你把追踪暗记的方法告诉我们,就先回去吧,别蹚这摊浑水了。”殷小七伸手拍了拍史可法的肩膀,刚才他和雷映真的谈话没有太多的机密,所以没有刻意避开史可法,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步步危机,他不想让自己这位同窗好友卷入这个旋涡之中。
“燕客此人身负我先师的遗物,我必须要找到他,就算你们放我离去,我也会自行寻找。”史可法坚定地摆手道,“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和你们一起行动。这样就算遇到燕客,我也算他半个熟人,有什么事也可帮着沟通搭话。”
殷小七犹豫了一下,他熟知史可法的执拗性格,既然他这么说,那他肯定会自己追查下去,那确实不如让他跟着自己要更加安全一些。
倒是雷映真先开了口:“就让史可法跟着我们吧,看样子除非你把你这个书生朋友五花大绑起来,不然很难让他改变主意。而且他说得很有道理,这个燕客我们根本没有见过,带着他也方便许多。”
殷小七也不再坚持,说道:“那宪之你带路,让我们跟着这只燕子,去会一会这个燕客。”
史可法点点头,感激地对雷映真抱了抱拳,伏低身子大致看了一下燕喙指着的方向,边查看这沿路墙角是否有新的印记,边领头往前走去。
殷小七的眼睛扫了扫绳匠胡同四周的屋檐墙角,确定没有藏匿的人影之后,轻笑了一下,快步紧跟在这位昔日同窗好友的身后。
雷映真和都察院的一行人缀在了最后,看着两人的身影渐远,雷映真转身看着面色严肃的王良佐,问道:“怎么,你好像对他有点意见?”
“这就是殷家的那位?听说是公输大人亲点的他来负责查这个案子。”王良佐轻哼了一声,“不就区区一个兵马司吏目,看不出来有什么厉害之处,还要我们听他的指挥,公输大人怕是看走了眼。”
“我劝你还是收收心思,好好配合做事。”雷映真眯着眼睛看着殷小七远远的背影,和这个看起来油滑懒散的兵马司吏目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她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这是公输大人的命令,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原因。”
王良佐轻哼了一声,看起来并没有被雷映真的几句话所打动,只是按了按头上的都察院官帽,领着身后的一行人跟了上去。
雷映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有再多费唇舌,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众人离去之后,被拨开的杂草再次掩盖了那枚粗糙的燕子暗记,这个偏僻的京城胡同再次回复了宁静,只留下一丝丝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