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之，看起来你暂时是走不了了。”殷小七抱歉地说。
“没事，我也想知道燕客的下落，说不定那个‘乌鸦’会有什么线索。”史可法的表情没有沮丧，反而添了几分振奋。
“你先待在这边，我去看看情况。”殷小七略略压低了声线。
史可法点点头，在路边找了一块青石，用衣袖随便挥了挥浮尘，就直接坐了下去，然后对殷小七摆摆手，“去吧”。
刚才史可法那句“十万两黄金”还在殷小七脑中回响，他压下心思，走向了都察院官员们围着的那辆黑色马车的方向，捡回一条命的“乌鸦”应该就躺在车里。
不过殷小七还没走到车厢近前，就被王良佐冷着脸伸手拦了下来。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公输大人指派跟着雷司狱出来办案的，西城兵马司的殷小七，自己人。”殷小七笑了笑。
听到公输墨名字的王良佐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但是表情和态度依旧冷硬：“还请稍候。”
“让他上来吧。”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马车里掀开了黑色重幔车帘的一角，露出雷映真的半张脸。
殷小七进了马车车厢，才发现这个马车内部比想象中还要精巧一些。一张精致的窄床在车厢的一侧，另一侧竟然还留下了三个固定在车厢里的方凳，方凳之间各自架着一张简单的榆木小桌，小桌上放着一套茶具，看起来如果路上不颠簸的话似乎还可以在小桌上再加摆些茶点。
雷映真此时正坐在中间的那张方凳上，而乌鸦则面色惨白地躺在窄床之上。床头那张方凳坐着一个看起来是都察院里医官的中年人，他的手搭在乌鸦的手腕上，对着雷映真点点头；“雷司狱，他的脉象已经平稳，你们可以询问了，不过注意时间，让他慢慢说。”
“辛苦了，你先下去吧，别离开马车太远，他的情况有变化的话我们会第一时间喊你。”雷映真说道。
那名中年医官躬身抱拳后下了马车，雷映真起身换到床头那张方凳前，乌鸦听到动静也缓缓睁开双眼，看见雷映真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开口嘶哑道：“见过雷司狱，恕卑职不能起身行礼。”
“就躺着说话吧，你运气不错，医官说你没有伤到关键脏器，主要还是失血过多，好好静养一阵，就能痊愈了。”雷映真安慰道，“慢慢说，别扯到伤口，到底是谁伤的你？”
乌鸦抬眼看了一下边上的殷小七，很显然，他对这位偶尔去宽街老陈包子铺买早点的兵马司吏目没有什么印象，他略带迟疑地看了一眼雷映真，问道：“这位是？”
“兵马司调来帮忙的，自己人。”雷映真解释了一句，“你直接说，不用隐瞒。”
乌鸦这才放松了一些，闭上眼睛，半是休息半是回忆地喃喃道：“我昨日听到林义奇那些奇怪的言辞的时候，本来没有特别当一回事，以为只是这个街坊最近在工坊因为压力太大说的胡言乱语。可是等我在店里看到咱们暗探留下的暗语的时候，才知道林义奇的话可能真的有很大问题，可惜还没来得及传信出去，爆炸就发生了。”
“这不怪你，你的反应已经足够敏锐了，在昨日之前，都察院里根本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京城里会发生这么惨烈的爆炸。”雷映真感慨道。
“爆炸发生时，我正在老陈包子铺里帮工，当时王恭厂方向前后传来两次巨响，紧接着就好似地龙翻身，地动山摇，等我缓过神来只看到包子铺里坍塌了小半。好在除了老陈的媳妇运气不好一条腿被压在柱子底下，店里的其他人只是受了点擦伤。我帮着老陈救出了他被柱子压着的媳妇，就连忙往家里赶。其实我家里就我一人，往回赶主要是想去找到林义奇，他在爆炸前就提醒了我，我觉得他肯定知道一些这次爆炸的内情。”
“你的判断很对，然后呢？”
“我赶到的时候，林义奇不在家中，只有林义奇的妻子和儿子在家里，他妻子神色慌张地说林义奇今天一早去王恭厂上工了，至今未回。”
“所以你没有找到林义奇？你觉得他去了哪里？”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在了王恭厂，不过我继续留下来盯着林义奇的家人，是因为我觉得林义奇的妻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么惨烈的爆炸事故，传到南城威力也不小，我们街坊就死伤了十几个人。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男人可能死在爆炸之中，肯定是第一时间要去找的。我找到林义奇家里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很奇怪，确实很慌张，但慌张不是因为家人可能出了事的那种悲痛和害怕，而是因为我打听林义奇的去向。”乌鸦勉力睁开眼睛，看着雷映真，“而且还有一件让我觉得非常在意的事情。”
“什么事？”雷映真继续问道。
“一般来讲，咱南城大部分人家里差不多都可以算是家徒四壁，但我以前也去过林义奇家里一两次，他可是王恭厂官坊的铸匠副领班，每个月官坊里拿回来的工钱也能在南城吃个温饱，家里基本的锅碗瓢盆虽然简单，但也都样样齐备。结果我昨日过去的时候，发现家里除了大件桌椅床柜，其他原本挂在外面的零碎细件大部分都不见了。”
雷映真听到这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
“她肯定和林义奇一样，对爆炸早就知晓，所以才会把家里所有可能在爆炸中受损的细软都收拾妥当了，而且很可能连行李都打包好了，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乌鸦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结论。
雷映真和殷小七对视了一下，殷小七点了点头，于是雷映真说道：“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乌鸦继续回忆道：“我怕林义奇的家小连夜逃走，差不多盯了一夜，结果一晚上他们的屋子都安静得很，也没有看到火光和进出的人影，林义奇应该也一直没有回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睡着了。”乌鸦惨白的脸上因为羞赧露出一丝细微的血色，他忐忑道，“爆炸发生以后本身就没怎么休息，又强撑着盯了一宿，又饿又累，天刚擦亮我就昏睡了过去。”
雷映真宽慰道：“人之常情，下次你独自一人盯梢的时候最好提前发消息找其他人支援一下。”
乌鸦点点头：“后来我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睁眼的时候只看到一群面孔陌生的黑衣人正在林义奇的家中，他的妻子就喊了那么一声就被堵上了嘴，孩子也被绑起，看起来马上就要被带走。当时情况紧急，对方大概有十几个人，我不敢轻举妄动，第一时间放出了墨鸽联系你们，本来的打算是偷偷跟在身后，摸清他们要去的地方。”
“但是你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雷映真回忆起发现乌鸦的时候那满地的狼藉，“看起来他们还蛮机警。”
“没有，是我主动暴露的。”乌鸦苦笑了一下，“可能是林义奇的孩子闹腾得太厉害，那群黑衣人领头的说了一句什么，扛着孩子的那个黑衣人将孩子搁到一边，抽出刀来就要直接将那个娃娃砍杀在当场。你要知道，林义奇一家和我都是街坊，不然他也不会临爆炸前特地吞吞吐吐地隐晦地通知我。那个林家小娃娃才五岁，他还给我倒过茶，叫过我叔叔。我当时脑中鲜血上涌，也忘了什么顾全大局，直接架起弩箭抽冷子将那个挥刀的黑衣人一箭射倒了。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那群黑衣人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普通百姓家里受了埋伏，他们一时间不知道暗处藏着多少人，都如临大敌地趴在地上。我怕他们想起用林家娃娃要挟我，把仅有的几支弩箭换了几个角度依次射出，让他们很是慌乱了一阵。”
雷映真并没有责怪乌鸦的冲动，只是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样孤勇地面对一群训练有素的敌人，后果只能是凶多吉少。
“但是这些人明显训练有素，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这边估计没有几个人，而我的弩箭很快也都耗尽了。”乌鸦喟然道，“他们留下四五个人固守原地，其他人分三个方向摸了过来，我只成功偷袭砍伤了其中一人，紧接着就左支右绌地被砍了数刀，瘫倒在地上，被他们围在了正中。”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殷小七眼眸微眯，“他们连小孩都会下毒手，为什么留了你一口气？”
乌鸦惨笑道：“也许是运气使然，他们清扫了一下四周，确认了我这边只有一个人，就准备将我就地格杀。看着他们握着刀缓缓走近，我当时已经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死亡的宿命，却听到那群黑衣人固守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乌鸦气息微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嘴唇的血色愈加稀薄，雷映真忙用身旁小桌的茶壶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乌鸦：“慢慢说，要不先喝一口水，别着急。”
“没事，我缓缓就好了，正好理理思绪。”乌鸦微微摇头拒绝了雷映真的好意，闭着双眸深呼吸了几下后，继续说道，“我当时已经疼得快要睁不开眼睛，只依稀听见那几个固守的黑衣人陆续发出呼号和惨叫，旋即我身边的那些黑衣人连忙往回赶去，就那样把我丢在了一边。我当时只感觉浑身的力量随着伤口涌出的血液飞速消散，躺在地上的身体越来越冷，我强撑着抬眼最后看了一眼林家妻儿所在的方向，只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黑衣人群中左冲右突，然后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个马车里了。”
“这么说，当时还有第三方在。”雷映真分析道，“你对最后出现的那个人还有什么更多的印象吗？”
“没有了，昏过去之前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当时伤口传来的疼痛已经让我几乎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大部分印象都是模糊的，只感觉全身上下的温度都在随着鲜血汩汩流逝，我甚至不确定最后插手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乌鸦龇着牙，感觉自己又扯到了伤口，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睁眼，“我想起来了，最后那个人或者那群人里面，应该有一个用枪的好手，我记得在最后那团迷糊昏暗的乱战里，有一杆雪亮的长枪一闪而过，因为特别突兀，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
雷映真皱起眉头，转头对殷小七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眉目，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第三方？”
殷小七摸了摸鼻翼：“眉目倒是没有，不过那个用枪的好手，我有一个怀疑的可能性。”
雷映真这时候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双眸一亮：“对了，那人也是个用枪的好手。”
殷小七苦笑着叹道：“看来宪之今天是真的走不了了，得让他和咱们好好讲讲，那位善使长枪的豪侠燕客，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