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大人,那个工匠醒了。”
北镇抚司诏狱里,一句话轻轻响起。
听到这句话,被许显纯留下来值守的那名年轻的锦衣卫百户骆养性猛地站起身,差点打翻了桌上那盏照明用的气死风灯。
“你马上去给镇抚使报个信。”骆养性对身侧的一名锦衣卫快速嘱咐了一句,随后让通报的那个狱卒守在门口,自己站起身往牢房里走去,原本跟随他一起留下的两名锦衣卫中的另一人连忙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牢房里还坐着一名被拉来医治的郎中,这时候正坐在工匠的床边,看到年轻的锦衣卫百户走了进来,连忙赔笑着站起身。
“怎么样,他能说话了吗?”骆养性直接问道。
“回大人,犯人刚醒过来,神志还不是很清楚,方才服了一剂提神滋补的汤药,已经可以说话了。”郎中躬身道。
骆养性瞟了一眼床边桌案上摆着的那个还残留着汤药的空碗,对着郎中点点头,挥手道:“有劳了,我有些事要审问犯人,麻烦回避一下。”
那郎中本就不想在锦衣卫这阴森可怖的诏狱里多待,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忙快步起身,拽着自己的药箱逃命似的奔出了牢房。
骆养性没有过多搭理那个仓皇离去的郎中,拖过那张椅子,直接坐在了床上那位刚刚清醒的王恭厂幸存者面前。
“既然你已经醒过来有一会儿了,想来你已经对身处何处有所了解。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我问你答,可以吗?”骆养性看着对方略带浮肿和惊惶的双眼。
那名幸存者看着骆养性身上的锦衣卫百户的朱色飞鱼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略显畏缩地点了点头。
“你的姓名,年龄,身份。”骆养性询问的同时,身后那名锦衣卫已经从狱卒那里拿来了一套笔墨纸砚,半跪在桌案边写了起来。
“小……小民吴福安,今年四十有三,是官坊王恭厂的铸匠领班。”那幸存者吴福安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骆养性,踌躇了一下,追问了一句,“不知小民犯了什么事,要被大人关在这里审问?”
骆养性眼眸微眯,看着吴福安后脑上还清晰可见的那个鼓包,脑中突然有了个推论,问道:“你知道王恭厂出事了吗?”
吴福安眼睛睁大,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的后脑随着这个动作剧痛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昏迷前被林义奇重重推入井中,和井口处露出的那张满是鲜血表情狰狞的脸,吴福安咬着牙,挣扎着努力抬起半个身子,对着面前年轻的锦衣卫百户低吼道:“是林义奇,一定是那个混蛋做的!”
骆养性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后双眉微扬,知道可能问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连忙凑近了一些,追问道:“你说的这个林义奇,是什么人?”
“他是……”吴福安张口刚说到一半,牢房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田指挥使好。”“见过田指挥使。”门口几名狱卒纷纷张口问好,道出了来者的身份,骆养性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眉头微皱,转身叮嘱了记录的那名下属一句,也站起身迎了出去。
进门的一群锦衣卫当先一人虎背熊腰,头顶帽儿盔,身着朱红色飞鱼服,手按腰间的一柄精工打造的绣春刀,满脸横肉的脸上表情不威自怒,正是万历朝兵部尚书田乐之孙、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卑职见过田都督。”骆养性躬身行礼。
田尔耕瞥了骆养性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骆百户怎么会在此处?”
“卑职奉镇抚使之命在此调查案件。”骆养性没有抬头,刻意没有细说吴福安的事情。
“牢里关押的是什么人,还要你骆百户来亲自审理?”田尔耕看了一眼昏暗的牢房,里面负责记录的那名锦衣卫也连忙对着田尔耕拱手回礼。
“只是一个小小的证人,主要诏狱里案子不论大小,总是要审理清楚才是。”骆养性恭恭敬敬地说。
“好个案子不论大小都要审理清楚,骆百户不愧名门虎子,深得骆指挥使真传哪。”田尔耕笑着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骆养性的肩膀,看起来很是亲近。
不过骆养性可是知道,面前这位笑容可掬的田指挥使,作为他父亲骆思恭的继任者,在骆思恭在任的时期就仗着田家的三代封荫和其处处作对,最后更是善于钻营,攀上魏厂臣子一脉,将骆思恭排挤得抱病退休,在家中抑郁养老
所以骆养性只是笑了笑,回了一句:“田都督过奖了。”
“王恭厂爆炸一案造成京城的伤亡触目惊心,目前万岁爷和九千岁都非常重视,要求咱们锦衣卫尽快查清爆炸发生的缘由经过。”田尔耕伸手指了指牢房里的吴福安,“所以后续这个证人的审问,就由我这边来派人负责,正好你们也都辛苦了一天了,回去休息一下。”
“田都督,这个证人是我们北镇抚司从王恭厂现场带回来的,还是交由我们来继续审查更合适,后续有任何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知会您这边的。”骆养性抬起头,直视着田尔耕的眼睛。
“骆养性,你是锦衣卫的百户,还是许显纯的百户?”田尔耕看骆养性油盐不进,语气也冷了几分,“我说这个证人交由我来继续审查,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是我锦衣卫指挥使的命令。”
“卑职是万岁爷的锦衣卫百户。”骆养性站得笔直,“既然这是万岁爷下旨查办的案子,那么作为锦衣卫百户,我有职责从始至终、事无巨细地跟下来。”
“好,很好。”田尔耕气极反笑,右手扶着粗壮的脖颈转了一下,回手就抽出了腰侧的那柄绣春刀,直接将刀压在了骆养性的脖颈之上,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听说锦衣卫里很多老人还喜欢看在你们骆家的面子上喊你一句少都督,我今天倒想看看,这锦衣卫里到底是我这大都督说了算,还是你这个骆家少都督说了算?”
“田都督,你很威风嘛。”一个略显尖厉的声音从田尔耕的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吓得这位虎背熊腰的田指挥使手里一抖,握着的绣春刀悄无声息地垂到了身侧。
“九千岁说笑了。”田尔耕满脸堆笑地转过头,脸上的横肉看起来有些滑稽。
刚才说话的人从监房门口转出,他身材壮大,面庞瘦长无须,眉毛在边缘下垂,头戴一顶九梁冠,身上穿着明红色蟒服,腰侧挂着一枚碧玉腰牌,腰牌上的珍珠牌穗在昏暗的牢房中依旧隐隐闪着辉芒。
这位连腰牌的牌穗都用着上好的琉球夜明珠的贵人,自然是天启一朝权势最重的内臣,司礼监秉笔太监,东缉事厂执掌,被下属私底下尊称“九千岁”的魏忠贤。
魏忠贤身后跟着的一群人里除了东厂的太监们,还有一队锦衣卫。那队锦衣卫带头的人身穿朱红色飞鱼服,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低垂的脸上表情恭敬,完全没有抬眼看田尔耕一眼,却让田尔耕看到他时恨得暗暗咬牙。这位带队之人正是刚才一直顶撞他的锦衣卫百户骆养性的直属上级,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
骆养性看到许显纯的身影的时候也长出了一口气,忙跟着周围的狱卒们一起半跪行礼,向九千岁请安。
魏忠贤慢悠悠地走进这间监房,身后的几名太监鱼贯而入,将牢房里的一张椅子搬到他身后,然后拿出一张随身带着的厚实软绵的豹皮靠垫放在上面。
魏忠贤这才施施然坐下,清了清嗓子:“田指挥使,跟咱家说说吧,怎么回事?”
“回九千岁,牢里躺着的是昨日王恭厂现场唯一生还的人,我们打算细细追查此案,故今夜前来提审。”田尔耕抬眼看了一下魏忠贤,发现对方的面色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只是这个百户邀功心切,不愿意放人,于是起了一些冲突。卑职也是焦心于九千岁交代的事情,所以刚才有些急躁了,还望九千岁见谅。”
骆养性听到这里,就想要站起来驳斥田尔耕的加油添醋,抬起头却看见魏忠贤身后站着的许显纯也在盯着自己,嘴唇紧抿,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骆养性心头的火气立刻熄灭了大半,整个人继续低下头半跪在地上,不再动弹分毫。
“田尔耕,咱家是不是说过,这个案子,让你和许显纯一起查办,不要独断专行?”魏忠贤的嗓音尖厉,但是语气渐渐冷了下来,“是咱家的话,在田指挥使这里不好使了吗?”
“咣当”一声,田尔耕半是作态半是惊吓地丢掉了自己的佩刀,半跪着用膝行到魏忠贤面前,高大的身躯匍匐在地上,颤声道:“卑职绝无此意,还请九千岁恕罪。”
魏忠贤没有接话,只是挥了挥手,身后的东厂太监心领神会,招呼着其他人包括狱卒都走了出去,只留下田尔耕和许显纯半跪在原地。
魏忠贤看到人都走了出去,才哼了一声:“都站起来说话。”
田尔耕这才如蒙大赦,和许显纯一起站起身来,许显纯也走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王恭厂这件事,三皇子惊薨于皇宫之中,万岁爷悲伤过度,这两天都在称病不出。”魏忠贤叹了一口气,“咱家最了解万岁爷,三皇子是现在唯一还在世的皇子,原本是未来的东宫之主,现在出了事,万岁爷不会善罢甘休的。”
“义父,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周围没有旁人,田尔耕忙觍着脸换了称呼,只是语气颇有些紧张。
“查!查清楚这件事为什么会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魏忠贤审视了面前最得力的两名属下一眼,继续道,“这件案子你们两个都不许独自查办,互相监督,厘清真相。这件事,我们要给万岁爷一个交代,但在那之前,你们需要给咱家一个交代。”
“义父放心,我们一定查清此事幕后的一切。”田尔耕忙拱手道。
“遵义父令。”许显纯也拱手道。
“行了,咱家不在乎你们锦衣卫是否真的会尽心查办。从今天起,你们俩安排人,把查到的所有进展,一日一报送到东厂。”魏忠贤咳嗽了一声,外面静候的几名东厂太监依次走了进来,一人搀扶魏忠贤起身,另外两人熟练地收拾起那张豹皮坐垫,拍了拍灰尘,仔仔细细地叠起收好。
魏忠贤边往监房外走去,边淡淡道:“这个案子,如果你们锦衣卫查得还没有东厂利落……呵呵……”
九千岁略显尖厉的笑声戛然而止,消失在监房之外,只留下两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锦衣卫统领一身冷汗地站在原地,原本针锋相对的那点心思,早已消散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