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老师。”史可法的眼神有些黯然。
“你是说遗直公?”殷小七有些惊讶,声音略略压低,“遗直公不是在去年就已经……”
“是的,先师在去年就已经被魏阉害死在了锦衣卫诏狱之中。”史可法咬牙道,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你说的遗直公,可是前大理寺左寺丞左光斗?”雷映真扬了扬眉,插了一句。
“正是先师。”史可法声音略有些喑哑,“去年先师和左副都御史杨涟大人一起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反被诬陷收受前辽东经略熊廷弼贿赂,历经拷打,最后死于锦衣卫诏狱之中。”
殷小七看了一眼雷映真,发现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没有制止沉浸在哀伤之中的史可法。毕竟虽然左光斗和杨涟等人是死于锦衣卫之手,但是挂着的罪名也算是得到天家承认的,这件事在都察院的人面前提起,也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
史可法浑然没有发觉殷小七对他悄悄使的眼色,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本来这件事已成定局,左家在事后也大受牵连,先师长兄被连坐而死,母亲哭亡,左家几近家破人亡。魏阉一手遮天,先师连同杨都御史都没法拨乱反正,我一介连功名都没有的书生,只能收殓了先师的遗体后,每个月的今天,都前去祭拜以混一个心安慰藉。”
“所以遗直公是安葬在这附近吗?”殷小七问道。
“不是,先师为官一生清正磊落、刚直不阿,但其实生活中却是一个喜欢安怡惬意的读书人。先师辛苦为民抗争了一生,我在他生前常去的昙花寺附近找了一个静谧如画的地方,将他安葬在那里,先师应该会喜欢的。”史可法轻声道。
“昙花寺……”殷小七念叨着这个略有点陌生的地名,南城他来得不多,对那个地方一时之间没有太大的印象。
“昙花寺不是在隔壁白纸坊吗?”雷映真在殷小七回忆起来之前就想起了这个偏僻小寺的位置,“昙花寺离这里怕是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你去祭拜左光斗,怎么会跑到了绳匠胡同这里?”
“我到先师坟前祭拜的时候,看到了有人在坟前留下了一封信。”
“谁的信?”
“落款的名字是燕客,”史可法补充了一句,“一个江湖人。”
“没听说过京城有这么一号人物啊。”殷小七皱眉,五城兵马司负责维护京城治安,城里大部分的刺儿头和江湖客他都有几分印象。
“燕客不是京城本地人,这也不是他的本名,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他来自燕地,自称燕客。”
“宪之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认识这个江湖人的?”殷小七笑了笑,“小时候打架你都主要靠嘴,没想到现在已经开始混江湖了。”
史可法黝黑的脸上微红,说道:“去年先师和杨都御史等人被囚禁在锦衣卫诏狱的时候,我想尽办法想进去见先师一面,当时我找遍了京城,能帮得上忙的只有燕客这一个。”
“没想到他一个燕地的人,在京城还有这个人脉关系?”
“当时被诬陷收受熊经略贿赂一并下狱的除了先师和杨都御史以外,还有几名都是为官清正的东林党人,各自都有同情其遭遇的亲朋故友为其奔走,我也是在他们的牵线下,认识的燕客。”史可法回忆起和这个神秘的江湖人的初遇,“此人虽然看起来年纪已经四十多,但身手矫健,任性豪侠,善使一杆长枪,平时就寄住在诏狱附近,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和狱卒混得很是熟络。燕客听说我是左光斗的弟子以后,二话不说,就在第二天晚上,将我和杨家二郎悄悄带进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所以你那天见到了遗直公?”
“见到了,老师他……”史可法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起来,“老师他当时就靠着墙坐在那里,要不是狱卒说那是老师,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他脸上的肉已经被烙铁烧得焦黑糜烂,小腿被酷刑折磨得筋肉剥离脱落,露出鲜血淋漓的骨头,整个人已经不似人形。我当时根本忍不住,抱着老师的腿跪下号啕大哭,哭着哀求燕客帮我把老师救出去。”
殷小七拍了拍情绪激动的史可法,后者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老师当时眼睛已经几乎瞎了,但还是听出了我的声音,摸索着拿起脚上的镣铐,就作势要来砸我。但他那一身残躯还能剩下多少力气?砸过来的时候就整个人倒在地上,一边捶着地,一边声音沙哑地骂着我,‘愚昧!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来做什么?!快走!我这把老骨头注定要死在这,你这么年轻,跑到这里来再被他们给害了,还有谁可以留下?!快走!’……”史可法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哽咽得几乎失语,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个帮我们混进来的狱卒看动静太大,就让燕客把我强行拖走了。我再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就是替他收殓尸身的那一天。而从离开北镇抚司诏狱的那个晚上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燕客这个人了。”
“所以他信里写了什么?”雷映真问道。
“他说老师走之前,有一份血书留给我。”史可法顿了一下,“我随后去他的住处找他,却扑了个空,住在他隔壁的人说听说他今天要去绳匠胡同一趟,我就赶紧赶了过来,刚进胡同口就听到里面一阵喊杀声,我没敢靠近,转身就往外躲,直到声音都停歇了,才敢摸进来看看情况。”
“你看到那群人的样貌了吗?”殷小七追问。
“没有。”史可法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是锦衣卫的追查和燕客起了冲突,我怕我被他们找由头抓进诏狱,就躲得很远,完全没有看见起冲突的双方。等我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这个重伤的人,我正想去试一下鼻息,你们就赶到了。”
“那看来得陈老四醒过来我们才能知道得更多了。”殷小七转过头看着地上面色惨白但是呼吸开始渐渐平缓的“乌鸦”。
屋外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雷映真挥手止住了殷小七要拔出佩刀的动作,说道:“自己人。”
进门的是几名穿着都察院玄青色练鹊箭袖衣袍的年轻皂吏,和其他衙门的皂吏不同,这几人除了领头的那人,大部分都身形高大,看起来比五城兵马司的普通捕手都要精壮不少,他们对雷映真抱拳行了一礼:“见过雷司狱。”
雷映真点点头:“良佐,你们带‘乌鸦’回去,好生休养,他如果醒过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遵令。”带头的那名个头矮小些的年轻皂吏诺了一声,领着其他几人小心翼翼地将躺在地上的陈老四抬起,雷映真将刚才老郎中开的药方和瓷瓶都给了他们,随后看着他们和来的时候一样匆匆离去。
“那几位是?看起来身手矫健,不像是都察院的皂吏啊。”殷小七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些都是我们以前缉盗的时候收编的吏官,带头的那个王良佐,别看他个子不高,当年十五岁就当了反贼二把手,后来带着手下弟兄杀了反贼头子反正,被朝廷招抚后被公输大人收编,安排在我这边做皂吏。虽然这几人年纪不大,都是刀口舔血过来的,身手不输给普通武官。”
“都察院果然能人辈出。”殷小七笑着拍了一句马屁,心里对公输墨的警惕再一次提升。
“既然话也交代清楚了,你让你这个朋友也先回去吧。”雷映真转头对殷小七说,随后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乌鸦’醒过来的口供和他的话对不上的话,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到时候可不会让你有徇私的机会。”
“放心吧。宪之这人迂直得很,从小就不擅长撒谎。到时候如果都察院还要问询,我去直接帮你提他过去。”殷小七笑着揽住了史可法的肩膀,“我先送他出去,他胆子小,脸都吓黑了不少。”
史可法没有吭声,只是瞪了殷小七一眼,不过多年的默契,他还是从肩膀上好友手掌传来的劲力知道了对方的想法,由着他揽着自己往外走。
走到屋外,殷小七往后瞟了一眼,见雷映真并没有跟着出来,才压低声音在史可法耳边问道:“你这小子从小就不会撒谎,只是每次要撒谎的时候故意避开重点不说。遗直公遗留的血书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让你这么着急地来找燕客?”
“燕客在信里说……”史可法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细若蚊蚋,“里面有可以扳倒魏忠贤的证据,和熊经略可能藏下的十万两黄金的下落。”
殷小七眼神一凝,正要追问史可法,抬眼却看到刚才离去的那个个子不高的都察院年轻皂吏王良佐匆匆赶了回来。
“怎么了?”殷小七心下一跳,忙伸手拦了一下,问道,“‘乌鸦’出事了?”
王良佐拱了拱手,没有回话,只是看向殷小七的身后,殷小七转过身,看到雷映真从那扇残破的木门里转了出来,对着殷小七这边点点头道:“说吧,他不算外人。”
“‘乌鸦’醒了。” 王良佐淡漠地扫了殷小七一眼,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