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爆炸后略显冷清的西城不同，南城本身就不如西城繁华，所以殷小七和雷映真赶到宣南坊的时候，大街上却依旧没有几个人。
绳匠胡同正对着马车走过来的宣武门大街的南端，是骡马市大街南侧的一条小胡同。胡同里面居住的大部分是较为穷困的自由匠户和一些靠打短工为生的人，胡同口的石板破败缺损了几块，看起来也没有人来特地修缮。两边各家堆砌的杂物，更是让胡同的宽度逼仄得只能让三四人并肩通过。
殷小七勒了勒缰绳，单手一撑马鞍，轻松跃下了那匹瘦马，把它拴在街边的拴马石上。
“这南城大街上都看不到几个人，‘乌鸦’的具体住址我也不太清楚，看来得敲几家问问‘乌鸦’的住处了。”雷映真随后也下了马，搓了搓因为握着缰绳而略略发红的手掌。
“可能不需要打听了，只希望我们没有来得太晚。”先走进绳匠胡同的殷小七在前面却突然抽出了身侧的佩刀，半侧头把对雷映真叮嘱的声音压得很低，“雷司狱你跟紧我，遇到敌人记得保护好我。”
雷映真伸手拉住了殷小七的手臂，将他扯到身后：“我走前头。”
殷小七咧嘴一笑：“雷司狱真是太让人有安全感了。”
雷映真没有搭话，只是身子微伏，领头向胡同里走去。
胡同的深处，一户人家的几块木门碎裂在地上，门框边上还插着几支羽箭。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从黑黝黝的半开门洞里飘出。
雷映真从身侧掏出并拉开了那张机关手弩，和殷小七一前一后向那户人家悄声摸去。
这条胡同本就不长，殷小七很快就跟着雷映真走到了破碎的木门前，他扫了一眼木门上的几支羽箭，发现又是和当时在王恭厂袭击他的那几支一样的黑羽箭。殷小七心头微沉，担心“乌鸦”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木门后的房子不大，殷小七小心地走进去，就看到房间里的桌椅散乱在各处，屋子正对大门的神案下跌坐着一个人，神案上的那盏油灯影影绰绰的灯光下，跌坐的那人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正是宽街包子铺的伙计陈老四。
陈老四的面前还蹲着一个人影，正在向着他伸出手去。
“别动！”当先的雷映真一声喊，那个蹲着的人影惶然地要站起身，刚转过头，一枚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夺”的一声，钉在神案上。
“再动一下，下一次我保证能射中你的脑袋。”雷映真冷冷地说，手里的连发手弩纹丝不动，继续对着对方。这支连发手弩是改造自诸葛连弩的设计，能够一次连射六支弩箭，她根本不需要再次上弦。
神案上那盏油灯里的烛火晃了一下，那个站着的人影的脸庞被映照了出来，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肤色略深，鼻梁笔挺，唇上和下巴上有一层修剪得很整齐的短须，显得有些迂直，身上穿着一身书生衣袍。
“史宪之？你怎么会在这里？”殷小七讶然出声，这个年轻的书生正是他熟识的府学同窗、史家大郎史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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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认识？”雷映真略略放松了一些，但是并没有收起手里的连弩。
“自己人，我的府学同窗，史可法，字宪之。”殷小七直接收起了佩刀。
“殷正阳，你怎么会在这里？”史可法轻吐了一口气，“吓了我一跳。”
“在查一个案子。”殷小七走上前，蹲到陈老四的面前，很放心地将后背对着自己的好友，“倒是你，一个书生怎么跑这来了。”
“我也是在找一个人。”史可法看了一眼依旧将弩箭对着他的雷映真，脸上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这位姑娘是？”
“我的跟……”
“都察院司狱雷映真。”雷映真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殷小七的话，“这位史家朋友，你还是好好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民宅里吧。”
“这些问题一会儿再说。”殷小七蹲在陈老四面前，手指搭在他的脖颈上，“雷司狱你赶紧去找郎中，他还有气。”
雷映真听到这句话面色微变，连忙收起了手弩，一个箭步跨到殷小七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拔掉瓶塞倒出一颗黄褐色的药丸，塞进陈老四嘴里：“这个能够吊一下他的性命，你去找郎中，我守着他。”
“宪之，你赶紧去找郎中。”殷小七看了一下四周凌乱的房间和陈老四身上的刀伤，眉头微皱，“我也留下吧，保险些，再说都察院剩下的人很快就来了。”
史可法应了一声，拔脚就往外跑去，结果刚跑到门口，“笃”的一声，一支弩箭钉在他面前仅存的半扇残破的门板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史可法登时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不行，他跑了怎么办？”雷映真不知什么时候又架起了手弩。
“那你就把我抓进刑部大牢。”殷小七没好气地说，伸手按下了雷映真的手弩，“时间紧迫，救人要紧。”
“南城这边我比较熟悉，我很快回来。”史可法扶了扶头上的书生帽，然后对雷映真拱了拱手就跑了出去。
“殷小七，”雷映真第一次喊了殷小七的名字，声音冰冷，“你可不要徇私枉法。”
殷小七没有回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乌鸦”陈老四的身体缓缓放平，随后从怀里摸出一卷纱布，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陈老四身上流血最严重的几个伤口。
然后殷小七才站起身来，盯着雷映真的眼睛：“雷司狱，有些事情真的需要我一一点透吗？”
“需要。”雷映真毫不客气地回道。
“第一，宪之是我从小一起同窗的好友，在街坊里名声比我可好太多了，人品我信得过。”殷小七竖起一根食指。
“知人知面不知心，名声比你差的人也实在不多，这点没什么说服力。”雷映真无情地评论道。
殷小七没有理睬对方话里的嘲讽，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如果宪之有问题，现在这种情况下，倘若那群重伤陈老四的黑衣人再杀回来，你是准备把你觉得有问题的这个人放在何处？不问青红皂白先杀了了事？还是捆起来把他和陈老四一起丢给那些人？”
雷映真沉默了一下，说：“你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是你不怕他和对方是有勾结的，直接带着那帮人杀回来吗？他可是知道我们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
“他同时也知道都察院马上会有人赶过来，不然我干吗当着他的面说这些。”殷小七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觉得我是那么嘴巴没把门的人吗？”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雷映真态度转变得很快，道歉也很诚恳。
“没事，咱们第一次合作，多磨合磨合。”殷小七被她突如其来的道歉也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我不应该以貌取人。”雷映真认真地说，“我要相信公输大人的判断。”
“你等一下，我的外貌有什么问题吗？”殷小七眯眼。
“没有。”雷映真脸上又堆起了早上和程钟对话时一模一样的和煦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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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斗嘴，雷映真第一时间举起了手弩，殷小七也拔出了佩刀。
进门的是史可法，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郎中跟在他身后，看到史可法停下脚步，忙也跟着停下，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
“后生你跑慢点……老夫年纪大了禁不起这么折腾，别病人还没看，老夫这个郎中自己先倒下了。”那个老郎中边喘边抱怨道。
“老先生不好意思，人命关天，辛苦了。”史可法忙上前搀扶了一下老郎中。
老郎中这才看清屋子里凌乱的场面和地上的血迹，不由得面色发苦，踟蹰起来：“后生你看着是个读书人，怎么竟然打诳语害我，不是说是你的家人意外受伤吗？你这家里怕不是遭了贼人？这老夫可不敢私自诊治，你还是先报官吧。”
雷映真和殷小七两人早已默契地迅速收起了武器，殷小七堆起笑容迎向了老郎中：“老先生莫怕，我是西城兵马司的吏目殷小七，是我差人去请你过来的，救人要紧，还请你多多包涵。”
殷小七的一身兵马司官服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老郎中这才面色稍缓，拱手道：“官爷客气了，还带我去看一下病人。”
殷小七把老郎中带到面色惨白的陈老四身边，老郎中皱着眉头翻看了一下陈老四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眉头一松道：“还好，虽然外伤主要集中在腰腹部，但是运气很好，没有伤到脏器，只要止血以后静养几日即可，老夫一会儿给他两瓶伤药外敷，一贴汤剂内服，半个月后应该就可以下床了。”
“多谢老先生。”殷小七拱手道。
“还好血止得比较及时，再晚个一刻钟，神仙来了也难救。”老郎中感慨道，挥笔写下了一个汤剂方子，然后从随身的药箱里摸出两个青色的瓷瓶，“这两瓶药粉每日一换，连敷七日，伤口愈合后就可以停敷了，记得每日更换伤药的时候，用干净的软布先将病人原本的伤口用清水擦拭干净，这样愈合生肉能快一些。汤剂早晚各喝一碗，连服十四日。能正常进食以后多吃一些肉食补充气血。”
“有劳了。”雷映真接过了瓷瓶和药方，给了老郎中一两的碎银子。
“哎哟官爷，要不了这么多。”老郎中忙摆手道，“两罐金疮药，二十文顶天了。”
“这两日京城里天灾人祸，郎中难请，老先生这么快就赶来救人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这银子还请收好，还拜托老先生不要将今天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和外人提及。”雷映真面色严肃。
老郎中看着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身上的官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碎银子收进怀里，赔笑道：“老夫晓得，官爷放心，老夫做这行这么多年，岐黄之术可能在京城里排不上号，但是嘴巴可是一等一的严。”
雷映真拱了拱手：“那我就不送老先生了，还请慢走。”
“不用不用，哪需要劳烦官爷。”老郎中忙起身，也躬身回礼了一下，拽了拽身上的药箱，就往门外走去。他拒绝了站在门口方向的史可法的搀扶，走得有几分焦急，略略佝偻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那半扇破损的木门外。
“看来‘乌鸦’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殷小七轻吐了一口气。
雷映真点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外头传来几声有些喑哑的咕咕鸟鸣，雷映真从怀里掏出那个殷小七不久前见过的黑色骨哨也吹了几声，没多久一只黑色的墨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了雷映真的肩头，咕咕了两声，歪着头看了看殷小七和史可法。
“这鸽子是这姑娘养的？看着好结实。”史可法对着殷小七赞叹道。
“别看了，这个吃不得。”殷小七笑着说道，“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殷小七虽然脸上带笑，但是眼睛中的那一丝锋锐让史可法明白，面前这位多年相处的挚友如果认真起来，任何隐瞒都会被他轻易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