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相棉、池沐溪不同,庄培墨是个身形瘦弱的男人,皮肤白皙,长了一双长眼,狐狸一般的面貌。
他坐在钟铮床前,看着监视屏上一节一节的画面,是钟铮仍然跳跃的心脏。他想起《药师经》里提到的“厌魅蛊道”,那些被邪祟蚕食了精气、如烧过灯芯般奄奄一息的人,但钟铮又并非如此。她仿佛是自己选择了这种生存状态,像一口庭院深处的古井,和她说话,便传来了回声。
钟铮算不上一个生命能量很旺盛的人,每次见她,她一定是停在角落里的那个,合照里也几乎没有她的笑容,但庄培墨并不反感她,钟铮是人类的某种形态,孤僻特殊,却也平常。
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外的方塘边上,庄培墨和林相棉邀约了用猪肝钓鱼,他知道林相棉对他有些敌意,但不妨碍他们认识之后成为了关系不错的表面兄弟。庄培墨钓了小半桶了,林相棉还没来,他心里认为林相棉放了他鸽子,却也不恼,脸上搭了只帽子,迷迷糊糊半睡过去。嘴边突然一凉,闻到一股血腥气。
就见林相棉眉开眼笑地拿着一块猪肝放在他嘴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又欺负土哥。”向缘从林相棉背后探出半个头,轻声细气的,语音带笑。
“哎呀,好可惜,差点就钓上了!”林相棉没心没肺地嚷嚷着,手腕一翻,把那块血淋淋的猪肝精准地塞进庄培墨半开的桶里,溅起几点水花,“给我们土哥加个餐!补补身子,瞧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一看就缺铁!
土哥是他俩给庄培墨取的绰号,够土,够让人直不起腰,庄培墨反抗过,作用不大。
他这才发现,跟在向缘身后,还有一个女生,见了庄培墨,没有多余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刚接触就分开了。
“这是钟铮。”林相棉大嗓门介绍说,“我们学院的文学批评史老师。”他一说完钟铮的眼睛就转向他,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神色,眼睛瞪大不少。
庄培墨从善如流:“老师好。”
钟铮终于出声,声音很低:“别听他胡说。”
向缘对林相棉跑的火车习以为常,笑着挽过钟铮手臂:“钟铮帮我们做了小组作业是真的,叫声老师也不过分嘛。”
林相棉狗狗祟祟地凑到庄培墨跟前,压低嗓门,暗搓搓道:“怎么样?介绍给你?”
庄培墨一节口水卡在嗓子里,惊天动地地咳嗽,震得桶里的鱼都跳起来。
向缘好奇地看过来,她还是很温柔的样子,像是头发丝都会呼吸的轻。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身上的外套明显是林相棉的,这类认知没有触发庄培墨的痛苦或占有欲之类的想法。庄培墨没想过拥有她,他认为自己对向缘并不是男生喜欢女生这么轻松,但他说不清楚。
那大概不是爱,庄培墨认真地想过。也许比爱复杂。
“它快死了。”一个女声冷冷地说。
庄培墨见钟铮蹲在鱼桶前,专注地看着桶里的鱼,发顶乌黑,头也不抬,显然比对他有兴趣。
他对林相棉笑了,眯起细长的眼睛,在女生看不见的角度,用中指戳了戳他肋骨:“多管闲事。”
此时,庄培墨对着冰冷的机器,没有看钟铮的脸,“你们都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机器间或发出一丁点滴滴的响声,几不可查。
“向缘死了,你们都不想面对。”庄培墨冷笑:“但究竟是不想面对,还是你们害的她?”
“你呢?你想听到的是什么?”庄培墨问钟铮,即使他知道钟铮不会回答,“谁是杀死向缘的凶手吗?我说是我你会醒过来吗?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你会告诉我吗!”
他站起身,不再像方才那么冷静,而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一种躁动的不安,到慢慢的稳定。最后,准备离开时,庄培墨看到了自己脚上松开的鞋带。
鞋带松散掉了,弯曲着,像是某种符号。他俯下身,轻轻系好鞋带时,看到了钟铮病床下一点点多余的阴影。
那仿佛是一个电光火石的时刻!像是有某种更高维度的旨意似的,他下意识向床底伸出手,碰到了一块不属于这间病房的东西!被深色胶带粘在床板下面——一只录音笔。
庄培墨指尖抠开胶带,用力一拉,将那只录音笔握在了手心里。
“谁?”他回头两步,走到钟铮床前,眼前的女人苍白而平静,似并不知晓病房里发生了什么。“是谁?是你放的吗?!”他举起录音笔质问钟铮,但钟铮依然一片平静。
与林相棉不同,庄培墨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录音笔,里面竟然只有一段录音记录,就是他刚才说过的话。
“谁是杀死向缘的凶手吗?我说是我你会醒过来吗?”自己的声音通过电子设备机械地传了过来。
庄培墨心脏抽紧,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翻动,删除了那段记录,他知道放录音笔的人一定会通过录音时间发现被人动过了,但并不重要,发现更好。
他重新将录音笔贴回床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整整衣服下摆,走出了病房。
就在庄培墨开车从医院回家的第一个路口,庄培墨见到了林相棉。
那是医院附近两公里不到一家酒吧,霓虹暗淡,里面音乐轻摇,不是那种很喧闹的场合。林相棉喝多了,正在左顾右盼,像在等车。
庄培墨打着双闪,停在他面前。
“这么巧?”庄培墨问。
林相棉眼睛眯了一下,认出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过分灿烂、被酒精泡得发软的笑容:“土哥!哇!我就说今天出门感觉会有好事发生,原来应在这里!”他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钻进副驾,“卿月华庭,麻烦你啦我的救命恩人!”说完很自然地窝进座椅,偏头要睡。
“喂,我没说要送你。”庄培墨道,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也在回家路上。”
“哎呀,殊途同归!你的路就是我的路,我的家就是你的……呃,下一个目的地!”林相棉毫不在意。
“我刚刚从医院看完钟铮出来。”庄培墨道,车内空气凝固,林相棉好像呼吸都没了声音。庄培墨在沉默中又道,“你不去看看她吗?”
“我今天去过了。”林相棉说,“去过了,心情不好,来喝点酒。”
“什么时候去的?”庄培墨问,他脑子里出现了录音笔上那段录音开始的时间,就是在今天下午,在他到医院之前。
“什么意思啊你?”林相棉警觉了起来坐起身,瞟了庄培墨一眼,嗤笑,“多管闲事。”
这句话曾是庄培墨说给林相棉的,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很默契地咳嗽了两声,各自把头扭向另一边。
“你想再去看看吗?”庄培墨故意问,“我问过护士站,晚上也有探视时间。”
“这么晚了,看什么看!”林相棉不耐烦地推搡着庄培墨的胳膊,“我要回家啦!送我回家!”
“你林总还缺司机吗?”庄培墨皱着眉,是真的不想送他,林相棉家的别墅区太远了,“没开自己的车来?”
“我现在不开车。”林相棉道,说完抿了抿嘴。
“为什么?”庄培墨问,林相棉没再回答他,头歪到一边装死,就是不下车。
庄培墨没办法,只能往林相棉说的别墅区驶去。
车外灯火斑驳,阴影划过两人的身体,代替了拉扯和无效的语言。
直到庄培墨说:“向缘的生日要到了。”
林相棉用外套把头裹得更紧,好像这样就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