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培墨大学读的计算机专业,毕业之后进了一家IT公司,忙起来会忘记自己叫什么。IT公司会有很多花名,他们公司按游戏取的,庄培墨在公司里叫“达摩”,听起来德高望重,只有他自己知道德不配位,甚至开始怀念大学那会儿被人叫“土哥”的日子。
“土哥”是林相棉开始叫的,最初庄培墨觉得他有恶意,像被人随手塞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反抗的方式简单而无效——“滚”,庄培墨说,但林相棉越叫越欢。
“不喜欢土哥,那叫你墨墨?你喜欢哪个?”林相棉嬉皮笑脸地问。
“我喜欢你滚。”庄培墨一脸嫌弃道。
“你喜欢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相棉哈哈笑,“那你不早说,但我有女朋友了。”
“她瞎了。”庄培墨摇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女神?”林相棉也摇头摆尾。
“少他妈胡说。”庄培墨眯起眼,眼尾格外的长。
“你居然敢不把向缘当女神,我看错你了!”林相棉一脸牙疼的表情。
庄培墨搞不懂这条狗的脑回路,踢了他一脚让他滚一边去。
没过多久,向缘也开始叫“土哥”,庄培墨反抗无效,从善如流。
庄培墨并非佛教徒,但通过网上申请,有时候会去寺院做义工。尤其是有法会的日子,很缺人手。一来二去,这名大学生竟然混成了半个庙里人。
林相棉指着他,像是福灵心至般大叫一声:“或者你可以叫计院佛子!”
庄培墨一口茶喷出来,一点点擦着身上和桌前的水渍,苦不堪言:“这四个字放一起有种要遭天谴的味道。”
林相棉哈哈大笑:“你有修为的,我相信你的实力。”
庄培墨惹不起:“算了,还是土哥吧。”
“喂,你会出家吗?该不会下学期见你就是大光头了吧?”林相棉口无遮拦。
倒是向缘替他回答:“不会的吧。”
林相棉看着向缘笑道:“宝宝又知道了?”
向缘不置可否:“他只是心善,又不是彻底想明白了。”
庄培墨顿了顿,第一次怼了向缘:“打住吧,我也没多善。”
“那你为什么要读佛经呢?”向缘和他在这方面很有话聊,显得好奇。“难道你不信吗?”
庄培墨道:“信不信没关系,总得有人替林相棉的嘴攒点功德。”
林相棉豁地站起来:“想打架是吧!我今天就不要功德了!”
“不打不打。”庄培墨嘴硬人不硬,他想了想对两人道,“其实是因为我差点死了。”
庄培墨十五岁那年差点死了,不是轰轰烈烈的死法。
初三中考前夕熬夜刷题,得了一场重感冒,拖成了病毒性心肌炎,是被120拉去医院的。监护仪在他床头整整叫了三天,心跳如乱码,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他疑似看见他素未谋面的太奶了。
经历了那如无边黑夜的三天,他觉得好像什么也不重要,什么都不在乎了,无论考试,爸妈,喜欢的女生,楼下跟他关系很好的一条狗,都像上辈子的事。他躺在床上,偶尔摸一下自己的脉搏,感觉已经停了。
不光庄培墨这么觉得,他爸妈也这么觉得,因为他当时身体表征很是吓人,眼睛都散瞳了,ICU进了两次,他妈被吓得没办法,没日没夜地哭。
年轻人生命力强,现代医学到底把他唤醒了,醒来发现他妈在他枕头底下压了本《心经》。
脱离危险后,他心跳一直不规律,睡不了完整的觉,会被莫名的漏拍惊醒,喘不过气,因为很清醒,所以比抢救的时候还难受。他开始用笔抄写床头那本薄薄的《心经》,一个字看不懂,但因为注意力钉死在笔尖上,他就觉得舒服了不少。抄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突然喘过气来,好像攥着他心脏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后来这就成了习惯,从抄写到诵读到似懂非懂。现代医学救了他,佛学也救了他,他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很多人说他装,正好他姓庄,背地被叫“死庄”,这一路走来花名不断,都是外部给他的评价。这些庄培墨心里都知道,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应该不用在意。
但就如向缘所说,他没有特别想明白,也没有真的放下那些声音。
向缘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孩。
庄培墨和她是在流浪犬救助站认识的,因为庄培墨中学生病多上了一年学,虽然和向缘一年,但却是她学弟。向缘学中文,庄培墨学计算机。向缘大他几个月,喜欢自称姐姐,很照顾他。
庄培墨第一次来,负责人就给他安排了打扫犬舍的任务,塞给他口罩、扫把和喷雾消毒。救助站味道很大,刺鼻的腥臊。
庄培墨打扫到最里面一间房,听到几声犬吠,很温柔的声音在重复:“坐下,对,坐下。”
一个头发长长,眼睛弯弯的女孩在训狗,她穿着和庄培墨一样的志愿者白卫衣,却和这里腥臊混合着消毒水味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一只棕色的大型犬正围在她脚边打转,女孩道又:“坐下。”声音轻柔得像在念童谣,却又眯起眼睛做出呲牙的表情。
那大狗突然低吼着扑向她!庄培墨心下一凉,扫把脱手正想冲过去帮忙,却见女生闪电般抬手——不是防御,而是精准捏住大狗的上颚,另一只手啪地轻拍它鼻尖:“骗到你了哦。”
狗瞬间僵住,尾巴连连摇晃。她笑着松开手,大狗竟真的坐下,讨好地舔她手背。
庄培墨身上还带着刚才被惊出的冷汗,却发现女孩像是控制着这里的一切,一只黑犬趴在她脚边睡觉,而在她白卫衣的帽兜里竟然还藏着一只卷毛小狗!
庄培墨像是看童话世界一般看着这个人,他很惊奇,又觉得温暖,也许他做义工,就是为了遇见这样的人吧。
女孩松开棕色大狗对他伸出手:“你是新来的吗,我叫向缘。”
后来,庄培墨又发现他和向缘聊得来,向缘也看佛教经典,很有见地。她说《金刚经》是“教人如何优雅地破碎”,说“菩提本无树”是“最高级的算法优化”,当她说这些的时候,庄培墨总是觉得心神发痒。
他搞不清这种痒意味着什么。是爱吗?可他并不想牵她的手。是欣赏吗?却又会在深夜反复揣摩她某句话的语调和笑起来的温柔。或许只是溺水之人对浮木的感激。
直到向缘死后第三年,庄培墨坐在钟铮病床前,忽然开口:“她就像个过于聪明的游客,她知道人间和地狱本是一样的,所以她看世界是一种我看不到的平等视角。”
他顿了顿道,目光黯在深处:“所以她死了挺好。”说完,竟露出了笑容和森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