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鹤溪公园。”上车后林相棉吩咐司机。
沥青路面上的积水映出扭曲的天空,林相棉降下车窗,让潮湿的风灌进来。四年前那个夏天,他跪在地上发抖,向缘用白裙子擦干他的脸。他以为那是个梦,却又一次次苏醒过来面对那段不堪的记忆。
景区入口的工作人员认出了他,殷勤地递来烟:“林总又来考察投资项目?”
他笑着接过烟,没点燃。远处铁桥上那道栏杆早已经重修过,蓝色油漆在晨光中鲜艳得不真实。
“那个……”工作人员搓着手,“您上次说要捐的儿童游乐设施……”
“下周到货。”林相棉站起身,皮鞋碾过一丛野花。他走向铁桥,楼梯金属板依然会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四年前,那男孩就是在这里坠落。他抬头望去——
“林相棉。”
他猛地转身。恍惚中,钟铮惨白着一张脸,在树丛间远远地阴冷地叫他名字,阳光刺得他两眼昏花几乎流泪,他下意识捂住了脸!
“林总?”工作人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栏杆空荡荡的,只有一只乌鸦在叫。
林相棉快步走下了楼梯,头也不回道:“后续还会有一批设施,让你们设备部和我联系。”
工作人员忙不迭地感谢,伸出手却连林相棉的衣角也没摸到。
四年前,林相棉还不是林总,被他爸安排到白鹤溪公园实习,这家公园是他爸打算接手的项目——承载着许多市民记忆的老公园已经日渐荒废,人迹罕至,有待翻修。
“相棉,这是你经手的第一个项目,也是我送给你的毕业礼物。”林父是这么告诉他的。
但实习的经历并不如林相棉想象中那么有趣,每天他要做的就是在公园的边边角角巡视,感觉自己像个保安,于是他把女朋友向缘叫来陪他。
向缘答应时他激动坏了,从早上就开始手舞足蹈,在河边蹦跶得像只青蛙,那一天漫长得如同一整个夏日。等到下午游客不多的时候,向缘才姗姗出现在他面前。
“你工作不忙?”向缘穿着一条很长的白裙子,戴着顶帽子,看上去像一只鹤。
“现在没游客,闲着呢,只是不能提前下班,还得等等。”林相棉眼里满是笑意,向缘一来,他心里清凉多了。
“你不是说你受伤了吗?”向缘提出疑问。
“这里这里!”林相棉热情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手指,“前天流了好多血呢!”
林相棉的指甲边缘并不齐整,有一道细细的红痕,他嬉皮笑脸道:“撕脱皮了,疼死我了!”
但向缘显然不觉得好笑,她疑惑地看着林相棉,板着脸道:“我还以为你在景区受伤了,因为你说需要我陪你。”
“我就是需要啊!”林相棉嚷嚷道。“我们都一个多星期没见了,谈恋爱哪有这样的!”
“我们不见面不是因为你来这工作吗?”向缘反驳。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你是想说不见面是我的责任?”
“那,那我工作不也是为了我们吗?我想要多赚钱点钱,我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吃更多的东西,我想要你更开心点!”林相棉心底涌出一股潮湿的委屈,他迟疑了片刻道,“……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领情?”
向缘说:“因为你总是像今天这样,随口说谎。”
林相棉连忙拉她胳膊,向缘的手很冰,他像拉住了一条冰袋。“我没有!”林相棉矢口否认。
“上次你说你喝多了,让我去接你,但你其实就喝了一杯啤酒,全桌的人就你最清醒。”向缘说,“还需要我再举例子吗?”
“因为我想见你啊!”林相棉抓着头,道路那头隐隐有人奔跑过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向缘轻轻笑了一声:“是吗。”
“你不是说你需要我吗!”林相棉大喊起来。
但向缘只是冷淡地说:“你又来了。你能不能别这样,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操!”林相棉大骂一声,他似乎一直在等待向缘需要他,但除了极少数的时间里,向缘对他始终像个遥远的局外人。他捏起拳头堵在嘴边,用牙狠狠咬着手背,眼睛憋得发红:“向缘……你要是觉得……你要是觉得!……我!”分手的话又一次来到嘴边,仿佛刀锋抵住咽喉,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林相棉吐不出,咽不下,在唇齿间撕扯出腥甜的铁锈味。他痛苦地张了张嘴,他为这段感情忍耐了这么多,向缘竟是这么看待他!他明明有向缘背叛的证据,但他想过,如果今天是开心的,那他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再问你一句话……”林相棉颤声道,“前天,17号晚上,你去了……”
“看到我妈妈了吗?”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林相棉的痛苦。
林相棉和向缘同时低头,看到了一个圆圆脸背包的小孩,脸颊肉肉的,眼睫忽闪,像只玩偶。
林相棉正被一口气堵住,勉强接口道:“什……什么?”
“我在找我妈妈。”男孩道。
“你先走开!”林相棉没好气地朝他喊。
男孩有点被吓到,小声道:“但是我妈妈不见了。”
“我带你找妈妈。”向缘对他伸出了手。
她牵着男孩,一大一小两个人向外走,林相棉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我们的话还没说完!”
向缘已经拉着男孩上了铁桥,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是否有孩子的家长寻过来。她头也不回,低头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蘑菇。”男孩霸占着向缘的手,捂着嘴咯咯地笑,这无疑让林相棉更加烦躁。
“你让开!”林相棉怒道。
“可是漂亮姐姐不喜欢你呀!”男孩笑嘻嘻的,一双早慧的眼睛打量着他,林相棉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很多人,专断的父亲,敷衍的姑姑,横插一脚的情敌,还有向缘本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正在乎过他。
“大人在说话小孩躲远点!”林相棉一步上前,一把推搡开男孩的肩膀。孩子本能地后退一步,刚好踩在一块松动的木板上。
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林相棉看到男孩惊恐的表情,看到他试图抓住摇晃的栏杆,看到向缘伸手的身影。生锈的螺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栏杆向外倾斜——
“小心!”
林相棉伸手去抓,却只扯下了男孩背包上的恐龙挂件玩偶。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向十几米下的溪涧!
“打,叫救护车!报警!打,打电话!”林相棉结巴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整个人匍匐在桥边,手忙脚乱想地往下爬,但巨大的恐惧将他捆绑在地上,他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有没有人……”林相棉想要呼救,向缘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要怎么解释?”
向缘还是那样冷淡,眼底是无尽的黑沉。
“是我……是我……”林相棉喃喃道,“是我推他……”他的大脑一片冰凉,已经完全组织不出一句话。
向缘抬头环视道,“这边没有监控,你走吧。”
“……向缘?”林相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会跟警察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你赶紧走。”
林相棉知道,他必须听向缘的,向缘是他的菩萨,只有向缘才能救他。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跑过了山谷和溪流,闷热的风在他脸颊吹过,风干了他的泪痕。
林相棉把自己藏在卫生间的角落里,他贴着冰冷的瓷砖,眼前一片昏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脑海中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流逝,或许等到天都黑了,他接到了向缘的电话。
“没救回来。”向缘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难过,“他走了。”
向缘离世,林相棉本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白鹤溪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试探钟铮那个晚上,他对钟铮说完“你养了好多鱼”的几分钟后,钟铮从包里拿出了一只恐龙玩偶挂件。
小小的恐龙,咧着嘴发笑,它的身躯已经有时间留下的暗黄色瘢痕。
钟铮说:“那天,我也在白鹤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