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罢，范南父母同时愣住，又惊讶地看向岳欣。
她显然也很意外，脸上挂着泪，看张巍的眼里满是不解与敌对：“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巍双目如鹰：“我现在是以警察的身份在问你，请如实回答。”
岳欣的瞳孔往旁偏了一下，片刻的闪烁后，又迅速摆正，直戳戳看过去：“你已经被停职了，没有权力问我这些。”
张巍被停职并非是惩罚，只因中枪事件仍在调查，在此期间他不便继续任职。
这也是给他一段时间调整和休养，他的左手几乎残废。
他此时面色平静地说：“但叔叔阿姨有权利知道范南所看见的事。”
这话她无法反驳。
范南父母心都提了起来，虽然不知这事儿与儿子中枪有什么关系，但被张巍问起就肯定不同寻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欣欣，你妈妈不是要做肾透析吗？怎么会跑到法国去？”
岳欣被问得低下头，刘海滑落下来，遮住她半边的脸：“我也不知道他们最近的情况，我跟家里关系不好，有一个月没联系了。”
她顿了顿，又很肯定地说，“而且我妈那身子，三天就要做一次透析，没办法长途旅行的，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范南父母便齐将视线转到张巍脸上。
他在疗养院里并没直接见到岳欣的父母，全都是通过范南之口得知。
如果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或许有认错的可能。
但他也记得范南说过，当时遇到的那个男人还叫了他一声“小范”，认人认到了这种份上，那就绝对不会有误。
张巍一个老警察自然能观察出岳欣表情闪烁，她一定有所隐瞒。
而她也很清楚自己正在停职期间，不能行使警察的权力，此时逼问恐怕难有结果，还给范家夫妇徒增烦忧。
短暂的沉默后，张巍说道：“是范南说他看见了，我并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如果你母亲需要做肾透析，那就如你所说的，她不可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或许就是认错了吧。”
岳欣轻轻呼出一口气：“就是嘛。”
“刚才语气不大好，对不住。”
她“嗯”了声：“没关系。”
张巍先一步离开范家，黑灯瞎火坐在车里接连抽了两支烟，火光一暗一灭，像秋天里闪红光的萤火虫。
等岳欣从楼道出来，开车上路，他一只手把控方向盘，缓缓缀了上去，不近不远地跟着，二十分钟后跟到一座闹中取静的小区。
岳欣的车牌被自动识别，闸门开启，车子直接驶了进去，保安还朝她敬礼。
张巍放慢车速，若无其事往那儿一瞧。
那是一处高干家属院，外车禁止入内，门口放了拒马，人员出入有着严格的检查。
他只看一眼，便心里有数。
踩下油门加速，车继续向前开……
……
……
两天后，范南父母打电话联系林又森，说想了解一下实验环境再做决定。
他欣然欢迎，立刻派车上门接人，同时来的还有岳欣。
彼岸生命项目研发小组几乎全员到场，接待贵宾一样地候在大厅，将三人领到位于地下的、风格相当未来的实验室。
林又森让研发组长给他们做讲解，自己则在一旁陪同。
岳欣虽是个经常上网的年轻人，也曾听说过“彼岸生命”计划，来之前还在网上做了充分的了解。
但在交谈之中，可以感到她对超前的新科技带着天然的抗拒，甚至比中老年人还要缺乏接受力。
“这不就是人体试验么？”她从一开始，语气就带着攻击性。
研发组长道：“人体实验并不是标准用语，我们一般称为临床试验，每一项药物的研发都需要经过临床试验才能正式投入市场。”
岳欣：“你们这儿正规吗？听说还没拿到实验许可？”
“审批流程已经进入最后环节，最迟本月底就能批下。”
“没有实验许可，我怎么知道它的可靠性？叔叔阿姨，这个字咱还不能急着签，省的被什么霸王条款给坑了。”
范南父母本还挺想参加实验，主要是因为这公司愿意承担儿子的各种费用。
可现在被岳欣这么一带，反倒多了些不必要的顾虑，一下没了主意。
林又森早从张巍那儿听说这个官家大小姐脾气硬，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沾父亲的关系，却不经意带上了那种目指气使的习气。
研发组长心很累，耐着性子跟他们说：“协约条款经得起推敲，三位可以找律师帮忙参谋，签字的也事不急，今天主要就是让你们了解一下，这边请。”
边说，边领着他们下楼参观实验室。
玻璃屋里，一只猴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圆滚滚的肚子起起伏伏，好像睡得很安逸，身上也没有任何的连线与仪器。
玻璃屋外，控制室显示器上出现了一排水果和玩具，图形依次亮起。
“这是猴子的自主意识在做选择。”组长介绍道，“脑机接口的概念很早就有，世界上进行过许多类似的实验。
“我们综合各项成果后，发展出了往脑部植入微型芯片的新技术，能够更精准地捕捉意识并且传送至外部设备，或由外部设备发起对话，实验体也会做出回复。”
范南父母新奇地凑在显示器前，看那只猴子的意识不停地点香蕉。
岳欣却抱臂摇摇头：“太简单了吧，你们说能与范南交流，就是这样靠他点击图案吗？”
“当然不是，动物不会人的文字，猴子也仅仅是辨认图案，部分更高一级的实验涉及机密，今天展示的是早已公开的技术，所以我们需要进一步的临床试验来提升技术。”
之后到了提供给范南的病房，是个有天井和绿植的敞亮房间，医疗设备已经备齐，旁边有陪护床，家人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过夜也没问题。
他父母对实验其实说不上一二三来，只对儿子的康养环境特别关注。
只要能把儿子照顾好，他们的心也就定了一大半。
一圈逛完，范母把岳欣拉到旁边，小声说：“欣欣啊，我看……要不就这样吧，小南爸爸腰不好，现在白天坐完办公室，晚上还要出去开专车，要是以后都这么下去，我怕他身体吃不消，他要是垮掉了，那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垮掉了……”
“是因为钱么？”岳欣有种视金钱如粪土的凛然。
“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大部分的难事儿，不都是因为钱么。”范母眼皮上的褶子耷拉下来，“光是住ICU就已经要花完我们家的积蓄了，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护理费，我现在……唉，自己身子也不行了，实在怕他爸爸再出什么事……”
岳欣沉默不语。
“我们做父母的，当然希望小南能醒过来，但也得抱着最坏的打算，小南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走在我们后面，就没有人照顾他了呀，放在这里，我们也安心些。”
岳欣也不忍心：“可是……”
她实在没底气说出“帮你们分担”这种话来，她自己的妈妈也在与病魔斗争，靠卖爷爷的老房子才总算获得了一颗新的肾脏，尽管来路不正，但人好歹是活了下来。
而岳欣先前之所以对实验这么抗拒，是因原本她以为范南身上会布满管子和线路，身上插着各种仪器滴滴乱响。
母亲做透析那么辛苦憔悴的样子，她不想再看到，很怕以后的范南会因实验而变成一个满身接了电线的怪物。
但刚才一番参观，猴子就干干净净躺在那里，醒来后能蹦能跳，便又觉得好像没那么可怕。
她不知道被提取了意识的范南，还是不是原来的范南，觉得这家公司八成只是用AI糊弄人。
范父看她俩在那儿嘀咕，就走过来说道：“岳欣，我知道你跟范南感情好，不想他被人当做实验品，但我们是他的父母，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了。”
他说完，不等她的回应，转身去找负责人签协议。
在会议完成签字仪式，林又森与范父郑重握手：“从今天开始，范警官的一切治疗和护理费用都由彼岸生命承担，等月底拿到实验许可，就立刻开始临床实验。”
所有人都心情大好，唯独岳欣失落地走了。
从实验区走到殡葬区，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偌大的建筑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前方，洁白的灵堂内正在举行一场安静的葬礼，里面只站着五人，看起来是一家五口。
正对门，花藤缠绕的画架上摆了一幅事主照片，一只帅气的哈士奇。
这是一场宠物葬礼。
那狗就躺在半人大的棺材里，旁边高高低低摆满黄白色的鲜花与檀香蜡烛。
白墙上的投影回放着狗子生前与家人的视频、照片。
它从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一天天地长大，顽皮、闯祸、撒娇，到最后毛色发白，行动渐缓，步入老年。
一条狗，活了十五岁，早已活成了家人。
一家人静默流泪，肯定是爱极了才给它专门办这么一场葬礼。
小主人最是不舍，他从一出生就由这只哈士奇陪伴，狗子帮他叼奶瓶、晃摇篮、偷吃他的小零嘴，还因为吞过一只小袜子而住院开刀，一娃一狗打打闹闹十多年，狗子就好像大哥哥一般地存在。
男孩儿扑到“哥哥”身上，一下下揉着已经变冷变硬的身体，哭得泣不成声，边哭边喊它的名字：“二蛋！不要走！”
岳欣：“……”名字还挺随意。
她家从前也送走过一条老狗，见不得这种场面，眼眶一热，赶紧加快脚步要走。
就在这时，一只机器狗“哒哒”迈着步子出现了，在走廊里左看右看，突然飞奔过来，与她擦身而过。
岳欣停下了，扭头去看。
那机器狗有中型犬那么大，由一副碳纤维骨架组成，结构紧凑，关节复杂，灵活得好像有如实质的肉/体，跑时还会发出狗一样的低喘。
它停在灵堂门口，朝里看了一眼，然后汪的一声。
全家人一下安静了，同时转脸来瞧。
还是小男孩最先反应过来：“是二蛋！”
大人们也立刻围过来，蹲下去朝它伸手，机器狗直接倒地露出肚子，像真的狗那样撒欢求摸摸。
岳欣愣住。
“那个就是二蛋。”忽然有个女人在她身后说话。
岳欣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望着灵堂，继续说：“狗的意识被放进了机器，以机器狗的形态继续活着，只要保持电量，它就能一直活下去，这就是彼岸生命的初级阶段。”
岳欣觉得她美得有些令人发愣，还忽然出现在这种白得发亮的地方，好像幻觉一般。
“是二蛋！真的是二蛋！”男孩子又哭又笑，“二蛋就是这么挠痒痒的！还喜欢啃脚！”
机器狗用脑袋来拱他，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悦的哭成一团。
仿佛躺在棺材里的狗，重生了。
岳欣猜这女人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回她道：“就算机器被赋予了狗的意识，但那毕竟是个机器，和真的狗不一样。”
女人抿嘴笑笑：“你知道这世上为什么需要有坟墓吗？”
岳欣不假思索：“当然是因为要埋葬死人或骨灰啊。”
“也对，但坟墓不仅仅是埋葬人们遗骨或骨灰的地方，真正需要坟墓的，是活着的人们的心，坟墓是留给活人的心灵寄托，这只机器狗也一样。
“形态只是一种承载的形式，人们都能对着一块石碑产生感情，又有什么理由去质疑他们从机器狗的身上找回那份感情呢？”
岳欣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好像解脱，好像释怀，好像……
她好想再和范南说说话，哪怕只是通过屏幕上的文字。
一次也好……
“袁溪。”
林又森从旁走来，朝岳欣点了下头，然后把女人牵走，两人唧唧哝哝说着些什么。
话声渐远，岳欣看着他们走出视线，回想着那个叫袁溪的女人说的话，忽然蹲下，把脸埋在胳膊里，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