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房里，呼吸机滴滴轻响，心电监护仪上的四条线平稳规律地跳动着。
范南脊柱里的子弹被取了出来，取弹过程顺利，但手术不能称得上顺利。
因为人至今都没醒，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不在术中丧命。
张巍近来无事可做，整天到这儿隔着玻璃看范南，有时还穿防护服进去陪他说会儿话、剪个指甲、剃胡子、擦汗。
自己的形象却不怎么打理，头发胡子长到了一起，蓬蓬松松像个野人。
范南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还没到退休的年纪，范父还得再干五六年，儿子出事，他只休了一周的假，接着就得继续上班挣钱。
五十多岁的人，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等退休、抱孙子，可现在晚上还要熬夜开专车挣外快。
范母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内退，尽管天天来医院抹泪，可实在缺乏照顾儿子的精力，每回来医院都靠张巍车接车送，来了也做不了太多。
张巍就当把自己赔给他们家，着实帮了不少忙。
然而他自己也废了一只手，勉勉强强开车，还逞强吊着手腕伺候人，总苦笑说自己是拿范南练手、复健。
儿子出公差变成植物人，范家父母并不怪谁，作为一线刑警的家属其实早有这种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真的会让自己家给遇上，还来得这样早、这样突然、这样毫不留情。
不过比起那些殉职的人，范南至少还有心跳和呼吸，有时还会动动手指，甚至打个哈欠、睁开眼睛。
最初他们以为那是儿子要醒来的征兆，欣喜若狂地找医生。
医生向他们解释这些小动作是无意识的，能否醒来仍是未知。
之后这种情况重复得多了，两口子的希望便也慢慢地淡了，并且开始试着去接受儿子的这种状态。
林又森在医院见到了这两位几乎丧子的中年夫妇，随后把人请到了保姆车上面对面坐着。
他们年纪不算太大，但憔悴使人苍老，两个人的神情和动作十分一致，都是低头弯着背，同时白了两鬓，已然是颓颓老矣的一对老人了。
林又森打开pad，先给他们看了一段视频介绍，让他们对“彼岸生命”计划有个初步的认识，然后说：
“范警官术后至少一个月都要在ICU进行观察，我了解了一下大概费用，以他的情况，一天五千到一万都算保守估计。”
范南因公负伤，公家给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慰问金，但钱进了医院就是纸，短短一周已经用完，接下来的三周，能一把烧光老夫妇大半辈子的的积蓄。
“捱过危险期，情况有所好转的话就会转去康复病房，那之后仪器、药物倒在其次，主要是人工护理，每个月费用不低，好一点的都比得上一线城市的白领了，长期来说对二位将会是不小的负担。”
范家父母也明白这账，叹而不语，好像这几句话的功夫，头上又添了几根银丝。
林又森：“不过现在有个机会，我们愿意承担范警官后续维持生命所需的一切费用和人力，实验室里的医疗设备一应俱全，也会请最优秀的护理人员进行专门照顾。
“前提就是二位在这份协议书上签字，同意您儿子参加‘彼岸生命’的临床试验，而且无需承担任何费用。
“如果实验顺利，就很可能与范警官的意识通过我们的仪器再次交流，甚至进入虚拟空间与他见面。”
二老仍是似懂非懂，而且听他说的这么玄乎，第一反应是诈骗，两双眼睛齐刷刷往旁一扫，警惕地看向张巍。
他面露难色，抓抓杂乱的头发：“实验靠不靠谱我说不上来，但反正他不是骗子，公司也是正经公司，这个项目好像还挺有名的。”
林又森“……”地看他：你这还不如不说，显得我更可疑了。
范家父母绝对信任张巍，他又是警察，就姑且相信他带来的人，又抱着很多顾虑地对视频里的内容提出许多问题。
“这个实验对我儿子的身体有没有伤害？”
“要怎么跟他交流？”
“我们怎么知道那真的是他自己的意识，还是A什么I的东西？就是……那种在手机里和人对话的机器人？”
“什么时候开始试验呢？”
“那地方在哪儿？我们可以经常去看儿子吗？”
“他要是原本能醒的，被你们这么一弄，不会再也醒不过来吧？”
林又森耐心跟他们说明了意识提取的原理、对身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副作用、以及本体意识的可靠性。
“植物人的复苏没有规律可循，谁也说不准，有些人几周、几个月，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再醒来，这要看他自己。
“我只能向你们保证，这项实验不会影响他的中枢神经，不会阻碍他的苏醒，也不排除因为大脑受到外部刺激而提早复苏的可能。
“实验室在城北钟山，‘彼岸生命’殡仪馆，也是实验基地，二位随时都能来，我们可以派车接送，这是应该的。”
他们微微点着头，似乎动了心，但又有颇多疑虑。
林又森将所有的益处说完，才最后补充道：“不过，现在有个情况要让你们了解一下，因为复杂的审批流程，临床实验的许可暂时还没批下来，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还不能立刻开始试验。”
一听没有实验许可，两人脸色立马变了，充满失落与怀疑。
他解释道：“我这次来也是先征求二位的意见，如果同意的话可以先签字，等审批一下来，咱们就立即投入试验。
“当然，如果之后你们反悔了、不愿意了，我们也百分之百的尊重二位的意愿，绝不强求，公司可以对此做出承诺，并且进行公证。”
两人表情纠结，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他们显然有点难以接受别人拿自己的儿子做实验，还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例意识提取临床实验，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但医生对儿子醒来的几率不看好，他们特别想改变现状。
这个实验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再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如此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倒不如放手一试，若真的能和儿子对话甚至于使他苏醒呢？
身在谷底，无论路往哪里走，都是向上。
他们把那视频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张巍困得直点头。
范父摘下老花镜，慢声道：“我们想商量一下。”说着要开门下车。
林又森忙起身把他扶住：“还是我下去吧，您二位先在车上慢慢考虑，也不一定非得今天给出答复。”
之后便和张巍前后脚离开。
车门合上之前，张巍听到二老在里面的对话。
范母：“要不要问问欣欣啊？我觉得应该把这事儿告诉她，那孩子也受苦了。”
范父点点头：“也好，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说起这个“欣欣”，张巍想起来有话要对林又森讲，把他带到车头前，点了支烟说：“我跟小范在法国的时候遇上个事儿，他有个女朋友，爸爸是——”
话到一半，副驾门突然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袁溪，一身飒练风衣，戴上太阳镜，冲他打了个招呼。
她就一直坐在前面，只不过与车厢之间的隔板始终关着，也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张巍停职停得五感都变钝了，居然丝毫没发觉她的存在。
“怎么？”他看看袁林二人，“你俩现在一起行动啊？”
袁溪朝旁一偏脸：“我现在是他公司的编外，他上哪儿，我到哪儿。”
林又森嘴角一咧：“嘿，我的跟屁虫。”
她扇他一下胳膊：“这场合别闹，张警官接着说吧，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张巍记得林又森为了不让袁溪担心，而隐瞒了自己让劳尔调查复生会的事。
且他擅自向林又森透露国际刑警对复生会的调查情况，是想通过劳尔手上的信息扩展线索，其实已经违律，更加不好节外生枝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便果断切了原先的话题，摆摆手，把话圆了过去：“刚听二老说，要找小范的女朋友问问到底要不要参加这个实验，诶，我说，你们要怎么让活人跟植物人交流啊，虚拟空间又是怎么回事儿？”
林又森听出他突然转变的话锋，隐约感到另有隐情，便没再追问，回答道：
“前期就是意识通过指认选项来表达思维，比如‘是’、‘否’、‘开心’、‘难过’这些简单选项，实验顺利的话，就会进展到文字输出。
“虽然会让人觉得是在跟AI对话，但那实际上是实验者的自主意识，输出的文字会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而且包含了实验者的记忆，就跟微信上对话一样，没有提前学习的AI是无法模拟的。至于虚拟空间……”
他无奈地笑了笑，“张哥，刚才范爸范妈可是看了三遍视频啊，你不会一点都没看进去吧？”
张巍在法国出事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夜夜做噩梦，梦见那个女杀手突然从窗户跳进来，喊着“八嘎”冲过来砍自己的手、或是对自己开枪、或是自己没保护好范南让他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总之饱受各种噩梦困扰，他都想去看看精神科了。
可在车上看那段介绍视频就好像逼他学习一样，一学习就犯困，其实没太弄明白“彼岸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行吧，那我回头再研究研究那视频。”张巍打了个哈欠，“诶，他们下来了。”
范父把范母搀下车，表示要等儿子的女朋友一起来商量，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决定。
在这件事上，他们不是拿不定主意，只是想多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没关系。”林又森说，“想好了您就随时联系我。”
……
……
把两口子送回家，张巍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陪这对失独父母说说话。
走时来了个戴眼镜的女孩子，估计就是范南的女朋友，叫岳欣。
“欣欣啊。”范母亲切地招呼她，“这就是张巍警官，和小南一起执行任务的。”
“你就是张巍？”岳欣冷漠地把他一觑，扫了眼他吊着的伤手，哼了声，“一起出的差，范南成了植物人，你怎么还好好地站在这儿？”
“……”张巍神情一顿。
范父忙道：“欣欣，别这么说……张警官也负伤了……”
“可他是范南的上级啊，难道不该保护好下属吗？”岳欣突然激动起来，眼眶说红就红，“范南都那样了，还不能让他好好躺着，现在又说要参加什么实验！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我不同意！”
她和范南的感情很好，出事那天，两人还在微信里畅想着以后周游世界的梦，岂料转眼就发生这种变故。
现在半个月过去，她依然难以接受，眼睛一直肿着。
范南父母知道她为了自己儿子没日没夜地哭，格外地心疼。
此时也只能一面安慰，一面让张巍赶紧走。
而他往外走了没两步，前脚刚踏出门，就又转了回来，拖开椅子坐到岳欣面前，拿出警察问询的口气说：
“岳小姐，范南在两周前的案发当天告诉我他见过你父母，就在法国圣雷米的一家疗养院，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