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滨江公园。
被誉为“南都之眼”的无轴摩天轮，像江岸上的一面巨环，变换着绚烂的彩灯，一闪一烁点缀着城市夜景。
转一圈二十多分钟，而轿厢升至最高点时，用时正好13分14秒，因此成为恋人的约会圣地。
岳欣每想范南时，就会到这儿来。
摩天轮运行到夜里十点，过了九点半，客人已经很少，每隔三四个轿厢才有乘客，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独有岳欣形单影只。
她最近几乎每晚都这个时间来，工作人员都认识了，友好地跟她打招呼。
扫码买了票，她刚进去坐稳，有个男人突然跟上来，匆匆对工作人员道了声“一起的”，然后就不由分说挤进门。
不及岳欣反对，厢门已经合上，缓缓升了上去。
她怒目盯着那人。
张巍带着一种踩点赶上地铁的庆幸，笑着说：“我上一次坐摩天轮还是十几年前呢，陪我女朋友的，后来成了我老婆，再后来成了我前妻。”
他说得极其自然，好像他跟岳欣真是一起来的，而不是什么奇怪的跟踪狂。
岳欣脸色铁青，离他远一点：“你跟踪我？”
张巍没回话，自顾自拿手机照亮四周，确认轿厢里没有摄像头后，才说：“听说叔叔阿姨同意实验了？”
“你都知道，干嘛还来问我？”她划开手机，悄悄录音。
张巍扫一眼就知道她在做什么，轻笑一下，也不制止。
然后习惯性地往夹克口袋里掏烟，一边说道：“对他们家来说是好事吧，至少费用问题解决了，二老要是走在前面，之后范南也有人照顾。”
他往嘴里送了一根烟，刚要打火，岳欣用力敲敲厢壁上的标识，不满道：“这里禁止吸烟。”
张巍耸耸肩，把烟放了回去，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哦，我托人查过离境记录和机票，三周前你父母去了法国，在那边呆了一个多星期，不过只有你父亲一个人的回国记录，你妈妈呢？还在那边吗？”
岳欣音色冷静又锋利：“你已经被停职了，你这样是违规调查，我可以举报你。”
他不以为怵，思绪也不被她带跑偏，只讲自己要说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你隐瞒的事情，或许与范南受伤有关，又或许恰恰是导致范南中枪的原因。”
她一愣：“怎么可能？”
“你知道打伤范南的是什么人吗？”
“你们不是说是一个国际犯罪组织的女杀手吗？”
张巍点点头，支手倚着窗：“这个女杀手伪装成医生，就曾出现在你母亲的病房外，并且阻止我们进去探视。”
“……”
岳欣感觉心跳停了一下。
张巍先前和她在范家见了一面，随后开车跟了她一段路程，发现和父母不常联系的岳欣在被自己问询之后，紧接着就回到父母家的高干小区，应该是急于找她父亲当面商量法国的事，张巍便确定她一定知道内情。
“上回当着范南父母的面，我不好说太多，现在告诉你，范南在法国那家疗养院里看到的可能是你父亲的男人叫了他一声‘小范’，你觉得这可能是认错人吗？”
岳欣低头不语，指甲抠着手机壳的边，删掉了录音。
见她表情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防备与对抗，张巍便面对她坐正，摆出态度：
“我现在是真诚地寻求你的帮助，任何的细枝末节都能为抓捕凶手提供可能，你难道想让范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躺下去吗？”
“当然不！”她坚决道。
“那么，你父母去法国到底是做什么的？”
虽然范南在那天有过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张巍想得到切实的答案。
岳欣依然没做好心理准备，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视野逐渐升高，将小半座城市一览无余。
江边高空的风很疾，轿厢虽纹丝不动，可激烈的气流刮擦着外壁，发出呜呜低啸，不免让人将心提了上来。
转眼，摩天轮已经转了半圈。
轿厢内“叮咚”响起轻盈地提示音：“您已到达最高点，请尽情欣赏南都风光。”
岳欣临窗看着外面，再没了第一次与范南一起欣赏时的那种惊喜与兴奋，而眼色微沉，近乎悲伤。
对面张巍很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底说：“你要是就此隐瞒下去，很难说不是在包庇——”
“肾移植。”她轻声打断他的话。
张巍双眉一凝，静静听下去。
“妈妈一直在透析，移植新肾需要排队等肾源，还需要配型成功，十年了没有半点音讯，本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我跟我爸关系不好，见面就吵，一般只跟妈妈联系，最开始透析那一年我还陪着她去医院，后来工作忙起来就很少陪了。
“她怕影响我工作，没事不给我打电话，都是一个人做透析，不是年节的话，我也不常主动去找她。”
她有了些哭腔，吸一下鼻子：“那天……大概也就是你们出事前几天，我爸突然给我打语音，说他们人在法国，妈妈刚做了肾移植手术。
“我一听，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么大的事，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手术很成功，但我妈至少要在那边呆几个月渡过排异期，等身体状况平稳之后再回国休养。
“我就问我爸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说得很含糊，只告诉我欧洲有个什么‘再生关爱’组织，主要业务是提供器官移植服务，据说很多等不到器官的人，在那里交钱就能优先排名，所以……”
张巍：“所以就卖了你爷爷的老房子？”
岳欣抿嘴犹豫片刻，看来他已经从范南哪里知道了不少事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隐瞒下去没有意义，便将实情道出：
“我也是那会儿才知道，我爸火急火燎卖掉老洋楼原来是因为这事儿，如果不是为了给我妈换肾，他绝对不可能打那房子的心思，这算是买器官了吧。
“我爸还叫我跟谁都别说，当时我就感觉那应该不是什么正规组织，可事情远在国外，手术都做完了，只要妈妈身体能康复，再去质疑也没用。
“他因为职务原因不能在国外久留，提前回国了，现在在那边找了个华裔护工照顾妈妈，我最近也在申请年假，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看她。”
张巍目光一动：“你可以去看她么？有地址吗？”
那很可能就是复生会给“客人”新找的疗养中心。
岳欣轻摇一下头：“我妈不让我去，她现在跟我视频，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而且是签了协议的，不能对外透露地址。”
张巍的眸子又黯淡下去，不露声色微微一叹。
岳欣：“我爸也成天见首不见尾，之前我回过家里一趟，他对这事儿闷得像个罐子，只字不提，还叫我没事儿别去烦他。”她自嘲一笑，“我想我们大概就是……既得利益者吧。”
张巍：“你知道你父亲是通过什么人联系到那个组织的吗？”
岳欣垂目一想，睫毛眨动几下：“我可以知道。”
轿厢转回地面，移入站台，厢门缓慢滑开。
两人鱼贯而下，一前一后走出，至无人处，张巍朝她一点头道：“那我等你的消息。”
……
……
从法回国时隔半月，张巍再次拨通了国际刑警调查组联络人的电话。
“喂，老朱啊，是我，最近忙吧？上次那指甲有结果了吗？……唉，是，现在是被停职了，你就看在咱俩的交情，跟我透露一点不行吗？……哎哎哎，别这么小气啊……咱俩祖辈还是老乡呢……”
他塞着耳机，单手转动方向盘，驶在逐渐变得空旷的夜路上，一边和老朱说笑，一边在心里真心骂他。
停职期间，调查几乎难以进行，国内的案子碰不了，国际刑警更是对自己拒之千里。
今晚好不容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化了岳欣，让她同意帮忙查她的父亲。
现在也只能坐等结果，但愿她是个机灵的。
而从刚才上车开始，他就总觉得心里像有蚂蚁乱噬，警察的直觉让他怀疑后面有一辆车黏着自己。
不过查看后视镜又没发现可疑车辆，深夜路面车子不多，如果有人跟踪，他应该很容易察觉。
张巍便开到依然热闹、车流如织的市中心，使用一些能甩掉跟踪的方法，闯黄灯、突然掉头、转向，折腾好几次，就算是吊车尾也能甩掉。
可那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存在。
他自法国遭受重创之后，不敢再小觑任何异样。
这晚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局里的值班室过夜，车子就停在大院。
他尽管被停职，然“江湖”地位不减，除了到医院看范南以外，还会来单位闲逛，凭着一张老厚脸天天上食堂吃饭，值班室也跟他半个家一样。
次日天亮后，他用千斤顶把车顶起半边，举着手电，戴上手套，钻到车底捣鼓半天。
“张头儿。”有熟悉的同事经过，笑着调侃他，“怎么，改行修车了啊？”
张巍一歪头，见是鉴定科的哥儿们，就朝他丢去枚硬币一样大小的东西：“正好，帮我看看，这什么玩意儿？”
他将那东西正反面瞧了瞧，举到眼前仔细打量，见表面上闪着一个小红点，便问：“在你车底下的？”
张巍站起身，慢慢降下千斤顶：“是啊，是我想的那个么？”
“信号追踪器……”同事点点头，“样式还挺新，被人跟踪了？”
“可不是，昨天都没回家，睡在值班室的。”
话音刚落，小小的追踪器突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噼啪两响炸开，冒出浓烟和火光。
同事赶紧甩手丢了，猛跺两脚把火踩灭，唏嘘叹道：“可能是自毁装置，搞不好还有窃听，知道被发现了才会自毁。不过要把这么多功能硬件集中在这么小的容器里，那得是很先进的科技，张头儿，你遇上高手了啊。”
张巍蹲在地上，用手套包起一堆碎片，问：“能查出硬件来源吗？”
“都烧糊了，恐怕很难，我先带回去看看吧。”
“行，我一会儿把这事儿上报一下，真是的，停职了还这么多麻烦！”
同事拍拍他：“张头儿，老凡尔赛了哈。”
两人告别后，张巍手机响起。
他看了眼来电人，无奈地笑笑：“臭小子，终于知道给我打电话了啊！”
“舅，听外婆说你被停职啦？”
“……”他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棍，当即骂过去，“滚蛋！我停职了你很开心吗？中秋节也不回来看外婆，上了大学就知道在外面野，这周末回家一趟！不然你外婆得揪着我打！”
“哎呀对不起嘛舅舅。”男生连声求饶，“这周末回不了家啦，打这个电话就是来跟你说一声，过两天周六是我葬礼，我想请你来参加，就在钟山那个彼岸生命殡仪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毛皱成一团：“……等一下，你的什么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