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五岁的唐小川和父母开车外出,途中遭遇连环车祸,小轿车被两辆超载的大货车前后夹扁。
父母当场死亡,而母亲的姿势让之后赶到救援的所有人忍不住落泪。
她在被挤压至很小的车厢中,扭曲地弯下身体,伏在前后座之间护住了孩子。
自己的身体都变了形,可怀里的孩子竟只是一点擦伤。
“这事儿当年上了报纸头版,后来孩子被外婆和舅舅带大,这个舅舅就是张警官,你说巧不巧?”
林又森看着袁溪,眼角微微弯着。
她应了他一声,和姚幻舞把奶茶点心摆了一桌,招呼大家来吃。
彼岸生命的员工已经习惯了老板娘的存在,就好像当初林又森去精界“学习设计”的那段日子。
这里会议室不叫“会议室”,叫“讨论屋”,装修风格是当初袁溪定的,少了正经气氛,而多了些家里客厅的随意。
林又森在自己的地盘里,毫不追求穿西装打领带、在桌边正襟危坐的架势,他今天穿拖鞋上班。
为这事儿,早上出门前,袁溪还跟他小吵一架:“都秋天了你穿什么人字拖?”
她无论上哪都注重穿搭,哪怕在家里死宅,也要侘寂居家风。
“穿拖鞋舒服嘛,我还想光脚呢。”
“那你穿个袜子,外面很冷。”
“穿人字拖怎么穿袜子嘛,我也没有分趾袜啊,走啦,要迟到了。”
袁溪不走,反拉住他问:“你是不是觉得追到我就可以不要形象了?你看看你的肚子,八块腹肌只剩六块,少的两块哪里去了?”
“……”他掀开衣服数了数,认真一想,“唔……不是昨晚被你吃掉了吗?”
袁溪:“!!!”
她在心里捂脸:讨厌!
林又森趁她晃神,不由分说把她连人带包给抱出了门。
穿拖鞋不能开车,袁溪做好了打算,如果他想让自己开就绝不答应,非得逼他上楼换鞋。
可哪想到上车后,死孩子居然从车座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双帆船鞋,到公司又换成人字拖趿拉进门,在走廊里“piala、piala”特别响,到哪儿都“piala、piala”。
就是这声音招人烦,袁溪才不让穿。
这死孩子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非要跟自己作对!
林又森猜她还气着,因为她刚才都没帮自己戳吸管!
就……忽然有点委屈。
现在这屋里除了许多、姚幻舞和殡葬事务部的经理,易红飞也来了,默默坐在角落。
她不喜欢和人扎堆,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只在被姚幻舞唤时,才过来拿走一杯寡淡的乌龙茶,接着坐回原处,她也不喜欢吃甜食。
易红飞常穿单色亚麻褂子,脚上一双布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就好像个厌世又避世的世外人。
如果不是迫于生计才来找份工作,袁溪觉得她肯定会去一个偏远秀美的山头隐居,当个清修道姑。
林又森抓两包小饼干垫了肚子,调出一张照片,继续说道:“唐小川现在大二,在南都大学新闻系,也算我和袁溪的同校小学弟。他在网上看到去年‘彼岸生命’发布会的视频,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就给公司发来一封邮件。”
袁溪咬了一口小团子问:“实习吗?”
“不,他想给自己办一场葬礼。”
众人:“……”
现在的孩子还真是……别致。
林又森笑了笑:“他在邮件里说,因为曾经的经历而对人生产生一些或许与世人不同的看法,想通过这次‘葬礼’找找死亡的感觉。
“他在学校里的博雅课也选修哲学,还想把这次‘葬礼’作为他们同学之间的一次讨论会,讨论生命与死亡。”
经理最关心:“有的赚吗?”
“呵呵,没有,免费的。”
经理顿时把肩一沉,有点郁闷地转笔。
“就当赞助学术吧。”林又森道,“最主要的是,唐小川志愿加入‘彼岸生命’,这可是第一个清醒状态的实验者,正好可以和范南做一组对照。”
大伙就知道,没点儿切实的交换条件,林老板才不会随便给人办免费的葬礼。
他烧起集团的钱来毫不眨眼,可对自己挣的钱就分斤掰两地算。
大家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讨论起葬礼方案。
姚幻舞满脸天真地问师父,要怎么把活人化妆成死人、接着再化成活人的感觉?
易红飞惜字如金:“不化。”
然后觉得这次葬礼没自己什么事儿,就走了,她对打扮活人没有兴趣。
袁溪之后也出去接了个电话,林又森看她神情忽然严肃,想问事由,可手里忙,没顾得上。
“……老杜,是LA有消息了么?”
她插着口袋,出门走远了些,来到一处有中庭的回廊。
杜康在电话里压不住怒火地说:“LA那帮王八蛋,现在当缩头乌龟了,对我们的抗议一直不作表态,我给他们发去三封邮件,没一封回的。
“以为他们办不下去跑路了呢,可官网上还在招募今年度的参赛作品,就是不给我们说法,简直是……我他妈、唉,要不你先回来上班吧,不管了。”
袁溪有些意外LA居然这样不负责任,看来当时高估了他们的公正性。
又或许是背后受到了某种阻力,阻碍他们对此发声。
后者可能性更高,背后的人下了大功夫搞垮自己,不会轻易留下反转余地。
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复职并不是杜康一句话的事。
“其他高层怎么说?”
杜康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现在业内提到你袁溪,都躲不开‘LA抄袭’的话题,就算很多跟我们熟识的同行愿意相信你的清白,但甲方并不了解,也不会花时间去了解,更不可能来一个我们给他解释一遍,就像‘一碗粉’的梗,你就算把自己剖开了、证明了,到时也没人在意真相了。
“老何他们的意思,是要你做好最坏的打算,我就说先让你回来复职,看看市场风向,如果实在不行那再说,他们没同意也没拒绝,所以这里头还有一定的空间,我肯定帮你争取。”
袁溪看着中庭里秋风扫落叶,静静听,静静想,随着风静下,心也慢慢地静了。
“……袁溪?在听吗?”
“知道了。”她语气平淡,“这段时间麻烦你,公司业务现在怎么样?”
“吴远还挺争气,被你带了一段时间就能一个人挑梁了,现在手上排了五六个项目,都是他主案。唉,老实说我还真希望他不行呢,这样那帮元老就算请也得把你请回来,现在倒好……”
袁溪稍稍沉默:“……挺好的。”
杜康听出她的失落,也跟着愁眉不展:“LA这招狠呐,冷处理,不解释,不接受反对,就那么晾着,久而久之,谣言就变成真的了,我看没准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自信一点,把‘没准’去了。”
杜康:“……你早知道?”
袁溪冷声:“我还知道这个人不光很了解精界,还清楚我和高层的矛盾,甚至连他们的性格、遇到危机时的处理方式,那个人都了然于胸,而且在境外还有一定的影响力。”
“你的意思是……”杜康隐约猜到,“王旭辉?不会吧,他都到英国开工作室了,风生水起的,怎么还记着仇呐?”
“……”袁溪一时无语,扶了下额,“你怎么会觉得是他?”
他就是个受了情伤的耿直boy啊,但好像也符合上面那些条件,可大概率不是他。
“那不然还有——”杜康突然停顿,“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老杜在外面给人的感觉是个老练稳重的经理人,但袁溪有时候会觉得,他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流露出太多情绪,而显得十分不淡定。
“齐……一鸣?”
他几乎是虚着声说出这个名字,仿佛那姓齐的幽魂还飘荡在他的办公室里。
“不会吧,他隔着个太平洋还想兴风作浪?不是,他还能怎么兴风作浪?他人都是畏罪潜逃过去的。”
袁溪:“政治庇护,能把死人弄活,而且他原本就有绿卡,在那边有房产和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你应该知道他有过把精界发展成跨国公司的打算吧,很可能已经在国外做了些铺垫。”
杜康想了想,一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这次涉及到LA,难道是LA愿意帮他?有人被收买了?这不是胡来嘛!”
袁溪:“美国连战争和人命都能当作生意,何况区区一个寻求政治庇护的逃犯?别说这个逃犯还有钱,只要钱给够,什么路都能走得通。
“但现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说明在背后的人就是齐一鸣,也不能断言他就跟LA有什么瓜葛。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LA一直不做表态,我想,他们内部或许……是出现了不同的意见,不能一致发声,便干脆不发一声。”
杜康猛一拍桌:“那就把LA告上法庭,告他们诽谤、侵犯名誉!让他们必须做出交代!我就不信了,精界怎么着也是行业名门,还能受这样的欺负!凭公司的实力,这场官司还是打得起的!”
袁溪轻轻一笑:“老杜,告LA得上美国的法庭,跨国官司难打,耗时耗力,很费钱,就算你愿意倾公司之力打这场官司,但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去问问老何那帮人,问他们愿意么?”
杜康沉默了。
“为我一个人大动干戈,不值得。”
话已至此,杜康闻弦音,便知她雅意。
袁溪摆头捋了下长发,朗声笑笑:“先这样吧,等过些天有空了我就去公司转转,收拾收拾东西,也不必看什么市场风向了。”
杜康:“那你……”
“我请客攒个局,还在老洋楼吧,到时叫上大伙一起搓顿好的,就这样,我这边还要忙。”
挂下电话,袁溪坐在回廊的台阶上,除了被风撩起的发丝,一动不动。
在这种楼大人少的地方,特别适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想事。
除了风声、树声、偶尔的鸟声,安静得几乎不受打扰。
转眼夕阳渐斜,光线照在纯白的地面上,将整个半户外空间反射成温暖的金色。
树叶萧萧,秋声零落,风起,微凉。
她捂了下肩膀,正要起身回去,忽然一件温暖厚实的夹克罩了上来。
林又森拿来她没喝完的奶茶,挨着她坐下,然后嘬着自己那杯的吸管,“吨吨吨”了起来。
她奇怪他的出现怎么没有伴随人字拖“piala、piala”的声响,低眼去看,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双球鞋。
“怎么换鞋了?”她浅淡一笑,“嫌凉了吧。”
他伸来手,在她眼角轻轻擦过,有些温柔地责备:“哭了都不知道。”
“嗯?”
她丝毫没有意识,忙用手摸了一下,果然感到一些湿润。
可此前的心里却好像没太多难受,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在哭。
这泪是无端而生,又无端而流,来自压抑在心底的强烈的不甘。
“……什么啊,被风吹的。”她强颜笑着辩解说。
林又森帮她暖暖手,问:“那什么时候去老洋楼吃饭?”
他都听到了,也就都知道了。
袁溪心领神会,手指扣进他指缝里,掌心紧紧贴着他的,靠在他肩头:“再说吧,等我把奶茶喝完。”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