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他妈姓谢,邻里称一声谢大妈,是社区居委会德高望重的头号人物。
张家老宅在城南的老弄堂里,南都市的重点文物建筑,谢大妈四十年前嫁过来,从没挪过窝。
张巍上了警校就搬出去住,离婚后一个人在外面租单身公寓。
他很怕回家,每回来,都要被弄堂口的瘦竹竿老太逮住,揪着说他小时候不穿裤子到处跑的糗事。
这次他戴着帽子口罩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弄堂,很快被一个大爷当作不明人员拦下问话,只得自曝身份脱困,果然又被大爷大妈们围住给嘘寒问暖了一遍近状。
吊着的伤手自然没躲过特别慰问,他就说是扭伤。
好不容易挣扎出来,轻手轻脚迈进自家门时,见他妈正抱一只三色老花猫,坐在二丈宽的小院里晃摇椅,闭目养神。
他就绕开了走,没出声。
墙角的柿子熟透了,红彤彤的灯笼似的,一个个饱满得发亮,低低坠弯了枝。
爬墙虎依然旺盛,陶盆里高高低低栽着红的、粉的、紫的花。
水缸中几只彩鲤若隐若现,藏在荷叶下吐泡泡。
阳光安安静静地洒下来,在屋墙上切过院墙的影子,让这里好像成了个与世隔绝的一隅小天地。
花猫听见有人来,左耳一转,睁开左眼把人一睨,却见是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快四十的人了连个崽儿都没下半只。
老猫叹了口气,好像恨铁不成钢地表达失望,又阖上眼皮,懒得搭理。
这老东西猫仗人势,仗着主人宠爱作威作福,张巍和它向来不对付,这次也不是来看它的。
他看向柿子树。
谢大妈耳目犹健,儿子的动静她从来不会认错,闭着眼都能知道他准攒了一肚子的坏水。
听着那做贼一样的脚步猫过去,谢大妈眼皮没抬,慢慢一拖声道:“柿子十块一个。”
张巍吊着一个膀子,偷柿子的右手突然在空中停住,有些窘迫地往回一收,嘿嘿憨笑了笑:“妈,醒着呐,我吃自家柿子还收钱呢?”
“想吃免费的?那你回家来住啊。”
“嗐,老说这话……”是亲生的没错。
他给亲妈转了一百块的红包,摘一个柿子,也不洗,往衣服上蹭蹭直接就啃:“嗯,甜!”
谢大妈满意地看看手机进账,偏来半张脸,又嫌弃地斜他一眼:“这是你们老张家的宅子,柿子树还是你太爷爷种的,你不当回事,哪天我把它卖了你可别找我算账。”
张巍笑道:“这房子卖了至少大几百万呢,到时您一夜暴富,拿着钱去琉璃湾买个林氏集团的豪华养老房,我认识他们小东家,肯定给您打个折。
“房子呢,要带院子的那种,天天面朝大海,养鱼种花,再请个保姆,一日三餐地照顾,多好。可这是文物,卖不了啊,再说您舍得卖吗?您连爸的裤衩都还留着呢。”
他妈差点就开始憧憬海边养老了,可一听他提起老子就来气。
正好手边小碗里有个吃剩的苹果核,就抄起核砸过去:“该撕了你的嘴!”
张巍习惯了亲妈的暴力突袭,矮身一蹲,让果核从他脑袋上飞过去,继续傻啃柿子。
谢大妈翻了个白眼,抚着猫头说:“唉,小川也不在家住,你们舅甥俩还真狠心,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要是你姐姐还在,她肯定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她说一句,拍一下猫头,老猫的眼睛就跟着一下一下地眯。
“唉妈,又提我姐。”张巍把手指伸进水缸,戳鱼的嘴,“我不是说了嘛,家离我单位太远了,上班不方便,我的工作性质您也知道,晚出晚归的影响您休息,小川上大学了,规定要住校的,我那时候不也住校么。”
谢大妈用鼻孔冷冷一哼:“倒给他不着家的理由了,今天周六,该回家的,又不知上哪儿野去了。”
张巍拎来一张小马扎,坐到母亲对面,边啃柿子边说:“今天来就是接您去看小川的,一会儿吃完中饭我们就过去。”
“去哪看?去他学校?”
张巍不知怎么解释小川给自己办“葬礼”的事儿,说出来怕吓着老太太。
“有个活动,要请家长参加。”他只能这么说。
上次去法国遇上麻烦,他左手差点没叫人给割掉,把谢大妈气得不轻,哭肿了眼睛捶他。
儿子和外孙是她唯二的亲人,谁都不能出事。
所以张巍听小川说要搞什么“葬礼”,第一反应就是别告诉谢大妈,省的她又心律不齐。
而唐小川坚持要请外婆,说既然是葬礼,就得按真实情况来办。
还把邀请外婆的倒霉重任交给张巍,让舅舅替自己挨骂。
张巍无可奈何:谁让这货是自己的死去的姐姐的孩子呢。
太阳照满院子,谢大妈终于离开摇椅,撒开老猫,去做午饭。
还支使儿子把院子拾掇了,扫地、浇水、擦灰、捡落叶、喂鱼,总之能用一只手干的活全叫他给干了,充分利用儿子的力气。
午饭后,张巍未免老太太叨叨自己单手开车不安全,就叫了辆出租车,往城北钟山赶。
“到底是要去哪?”
去参加外孙的活动,谢大妈特意打扮了一下,脖子还系了丝巾。
“殡仪馆”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说了怕是要被老母亲当场打死。
张巍支支吾吾:“一个……呃,艺术馆,还挺远的,你要困了就盹一觉。”
谢大妈没什么困意,只记挂着外孙:“小川这孩子,命苦,打小遇上那种事情,但也算命大,他爸妈出事那会儿,你才刚工作吧。”
人年纪大了,好像都喜欢把陈年往事翻出来念叨,张巍情绪不高,低低“嗯”了声。
“小川一个人跟我住,我就像带你一样把他带大,比带你还累呢,好歹你小的时候,还有你爸、你姐,都还在,一家四口,怎么也能帮持着过。
“你爸癌症拖了那么多年,还是走了,我也有点准备,可你姐姐……”谢大妈一时哽咽,“谁能想到,我真的是……看到她的时候,我人都瘫了……你都不在……我一个人……”
张巍低头不语,司机也在前面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出事的时候,张巍刚被派去外省执行重要任务,期间不能和家里联系。
回到南都市才得知车祸的消息,姐姐和姐夫已经走了两周,他没能赶上葬礼。
葬礼是母亲和亲家、还有几个亲戚在一块操持的,他作为家里的儿子、逝者的弟弟,没能派上任何用场,连人影都没出现。
这是他一生的悔恨,内疚,也无奈。
而姐姐和姐夫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幼丧考妣的小外甥。
姐夫是外地小城人,来南都上学、工作、结婚,孩子上了南都户口,本来就跟外婆亲,自然也留给了外婆养。
唐小川的爷爷奶奶来一趟要跨两个省,花不少时间和钱。
而他们有五个子女,孙子孙女满地跑,多一个小川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久而久之,唐小川和那边的联系就淡了。
车子驶上绕城高架,天好像低了,楼也更近了,谢大妈望着悠悠的白云仿佛擦着楼顶飘过,心思又有触动:
“我最近老梦到你姐姐,小时候,你们姐弟俩在一起玩,后面蓝天白云的,可真好看,就像那边的天上那样。
“唉,想想三十年前,南都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呢,南都饭店最高,十来层,然后就是百货商场,六层,现在你瞧,都看不全一个天了。
“这么多年,就看着它们一栋栋地建啊、盖啊,一转眼,怎么好像这个地方我住了四十年,还是不认识呢,那边那栋楼又是新起的吗?长得那么怪呢?”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她一眼,循着她视线的方向扫看出去,立刻认出那栋怪楼:
“阿姨,您是从老城南来的,这里是新城,全是新楼,也难怪您不熟,那边奇怪的楼是大剧院,前两年刚建的,好像是找的国内哪个大建筑师设计,叫个王什么辉,还挺有名,获了个什么奖。”
“哦哦,剧院啊。”
谢大妈有些敬畏地看着那前卫建筑,直到它往后跑出自己的视线,都没发表任何意见。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又抓着儿子说:“我想起你俩以前偷我钱去看电影,结果两个人只买到一张电影票,就商量着让一个人去看,不过看了电影的那个就得挨我的打,你姐姐就让你去看电影,回来却说是她拿钱看的,手心替你挨了两尺子。”
张巍从车窗望出去,眼睛有些痒。
“最近怎么老做梦呢,在梦里啊,你跟你姐坐跷跷板,你总是颠她,颠得裙子破了,囡囡就气鼓鼓地找我来告状。
“我说你们俩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还吵架呢?囡囡说,‘我哪里四十了?我才六岁啊’,我说不是,你儿子小川都上大学了,怎么可能是六岁呢,她问‘小川’是谁,然后就跑掉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梦啊,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可就是不愿它醒啊,醒来后,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我就把老照片找出来,一张一张地看,好像你们人都在,那会儿时间过得真快,没看多少呢,一天就过去了。
“你爸不在了,你姐也不在了,你不回来,小川也不回来了,这个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以后我也要走了,你跟小川——”
“妈,别说了。”
谢大妈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人为什么要死呢?不死不成么?我还没活够呢。儿子啊,我们家可不能再少一个人了,不管干什么任务,你都不许拿命去拼,听到没有?妈妈只有你和小川了……”
张巍吸了下鼻子,含混地点一下头。
车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司机眼泪汪汪地转过头来:“阿姨,你别说了,我都哭了,不能好好开车了……”
谢大妈怪有些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又笑了:“不说了不说了,不要影响小师傅。”
张巍看着街道外的风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这会儿去殡仪馆参加小川的“葬礼”可真是个糟糕的破事。
“师傅,麻烦你掉头。”他忽然说,“我们不去了。”
司机没多问,点点头:“那现在是回老城南么?”
谢大妈莫名有点紧张:“怎么了?不是去看小川吗?”
“不看小川了,他那活动没什么重要的,我明天把他押回来看您。”张巍笑了笑,又朝前面说,“师傅,去那个大剧院吧,我记得旁边有个商场,我想带我妈去逛街,再看个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