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外婆不来了？出什么事了？……逛街？你还会逛街？诶，我说你那儿怎么那么吵啊，在游戏厅吗？你给我找到新舅妈了吗？”
唐小川站在自己葬礼的灵堂外讲电话，有些一惊一乍。
随后，电话背景里嘈杂的声音变小了，张巍道：“找什么舅妈！你外婆在那儿投篮呢，我就觉得她那砸人的劲儿得找个地方发发，投篮正好，省的她拿我撒火。不跟你说了，她币用完了，我得去给她买，你好好办你的、呃……‘葬礼’，明天必须给我回趟家来，听到没有？必须！”
唐小川听得一愣一愣，仿佛电话那头是个假舅舅，带着个假外婆在外面疯玩，自己应该是这个家里最正经的人了。
“可你们是我的家人啊，应该出席我的‘葬礼’啊，别人都到了，就等你们呢。”
从张巍的声音都能听出来他鼻孔在喷火：“我妈要是被你给气过去，你负责？”说罢挂断。
唐小川只得回到灵堂，跟司仪表示可以开始，现场满屋子的人一下静了。
这些“唁客”不光是他中学和大学的同学、老师，还有彼岸生命的许多员工。
林又森和袁溪也在场，都带饱满的好奇心，来围观这个自己给自己办葬礼的大学生。
现场摆好摄像机，接着轻音乐响起，在众人或新奇或平静的目光中，唐小川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棺材。
过了中秋，黄昏明显来得早了。
朝西那面墙上，金色的夕阳从细长的窗中斜射进来，笔直的光线将灵堂空间从中切开。
两边宾客隐藏进暗处，中间铺满白花瓣的走道上，唐小川一身白衣，白衬衫白裤子白球鞋，迎着金光，昂首走向“死亡”。
淡淡的金色罩在他身上，勾起金色的轮廓，显得朦胧虚幻，好像要走向天国。
而他躺进棺材里的感觉，又好像在天亮前自觉归巢的吸血鬼。
彼岸生命的每一场葬礼都没有白底黑字的横幅和沉痛刺目的挽联，一切都平静地好像一场送别会。
不是见一具躯体的最后一面，而是将人的灵魂送出时间。
默哀三分钟后，司仪念诵悼词，是唐小川自己写的稿子。
总结了他短暂的二十年人生，父母的意外身故，感谢了外婆和舅舅的养育，和师长与同学的照顾。
现在孩子在生命的前十八年埋头苦读，普遍缺乏阅历，而唐小川的遭遇似乎令他别有一番人生思考。
他的一个最好的哥们也发了些感言，打开一封告别信，有欢笑，有遗憾，客人的反应也是一会儿笑，一会儿默。
最后博雅课的哲学老师作为代表，先上去给他一只黄花，接着就是瞻仰“遗体”。
同学们围着他的棺材走了一圈，之前还被气氛带动得有些感伤，可一看到他这个“死人”生气勃勃的脸，脑门还顶着一层薄汗，立马咧嘴笑了，又不敢笑得太大声。
唐小川双手交握在胸口，“死”得好好的，听到旁边有笑声，一秒破功，拼命敛住嘴角，胸膛一起一伏抽了两下。
员工们也跟在后面走了个过场，袁溪往棺材里瞄一眼就走，没什么感觉，没有悲哀气氛的葬礼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林又森靠过来咬耳朵：“你要是比我先走，我就立刻跟你去了，咱俩弄一个双人棺材，手拉手，一起躺里面。”
袁溪表情严肃，但眼里带笑，用胳膊肘捣他一下。
沈亦彤也在队伍后面慢慢走着，这天是被姚幻舞硬叫过来的。
她们因顾培锋而生出隔阂、以至决裂，可现在顾培锋不存在了，那隔阂也慢慢消失，裂痕在逐渐愈合。
最近她们又有了联系，还是沈亦彤主动来加回姚幻舞。
姚幻舞从不跟她拿乔，率先发去一个沙雕表情：【怎么，想我了吧？】
沈亦彤纠结半天，一直显示“正在输入”，后来终于发来一个捂脸点头的小表情：【嗯……】
姚幻舞一直在等她回复：【我就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沈亦彤：【mua~】
不需要郑重其事的道歉，不需要再把过去不愉快重新咀嚼，只需心照不宣地爱两句，两人就算是和好了。
闺蜜又回来了，姚幻舞就想把自己遇上的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跟她分享，比如今天的“葬礼”。
沈亦彤有些显怀，穿件外套也看不出身子。
而她本不想上这么大老远来参加不认识的人举行的活动。
因为这里举办过顾培锋的葬礼，同样的场景，几乎相同的光线环境，让她想起他那张毫无血色的死脸，和富士山下那被开了膛的身躯。
可耐不住姚幻舞的邀请，两人刚和好没多久，她不想让她扫兴。
瞻仰“遗体”时，沈亦彤被光照得忽然有些眩晕，脚下没站稳，一手扶额往前冲了一下，另一手赶紧撑住棺材的边缘，“咚”一声轻响。
棺材里，唐小川惊了一下，忍不住睁眼，一眼就看到她。
逆光将她长发勾勒出金色的边，仿佛从光里走来的谪仙人，女神一般地存在着。
唐小川直直盯着她，两眼发愣，差点没坐起来。
一刹那，还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天国，这个小姐姐就是来接自己的天使。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怎么了。
姚幻舞一头闯进天使唯美的画面，忙过来将沈亦彤扶住，搀到旁边小声问：“怎么样？要不要坐一会儿？”
沈亦彤轻叹了声：“我想出去透口气。”
姚幻舞牵着她走了，唐小川的视线追了她们片刻，又躺回棺材里。
把两眼一闭，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如刚才那样静了。
瞻仰仪式结束，司仪开玩笑道：“接下去火化的仪式咱们就跳过吧。”
人群中响起善意的笑声，接着唐小川从棺材里“诈尸”，爬出来，松开第一颗衬衣扣子，自嘲道：“这个死人不好当啊，扣子太紧，我都升不上气了。”
大家说说笑笑，围着他坐下，葬礼转而变成了一场课外分享会。
老师先讲了两句热场话，然后把话筒交给唐小川：
“在坐都是选修哲学的，哲学又有东方和西方之分，但本质来说都是研究生与死的关系，从生知死，由死悟生。
“在场的大家或多或少都参加过葬礼，我也不敢说我是第一个给自己办葬礼的人，只是有些不同的经历而生出一些感悟，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分享。
“你们大概都了解一些我家的情况，我是被外婆和舅舅带大的，我爸妈车祸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五岁，虽然小，但对他们不是完全没有记忆。
“我会记得妈妈在夜里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拍着我入睡。我记得爸爸扎人的胡茬，骑在他肩上摇摇晃晃的，他总是故意吓我。不过对他们的记忆也只有这么多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爸妈其实没有死，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在我身上实现交汇、延续，并将继续继承下去，只不过他们本体的消失提早了几十年。
“我知道我这么讲，一定会有人说我冷漠，甚至无情、冷血，但我们是学术讨论，探讨生命的本质，都是各抒己见罢了。
“我们的民族文化让我们避讳谈及死亡，千百年来影响了多少人，甚至连‘死’的音都要避讳，这也是一种文化的表现……”
灵堂中，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人类生存的终极命题侃侃而谈。
旁边的休息室里，沈亦彤靠窗坐下，还是张巍上回来找她谈话的那张沙发。
那时竹叶青葱，入秋有些泛黄，风一起，竹叶萧萧落了满院。
隔壁分享会的话声回荡在走廊，姚幻舞要去把门关上。
沈亦彤道：“别关，就这么听听也挺好，我感觉好长时间没跟年轻人在一起了，那些学生可真小啊。”
姚幻舞给她倒来一杯水：“现在还住顾家吗？”
沈亦彤捧着杯子捂手，轻摇一下头：“最近两个小叔都在家，婆婆说我继续住在那里不方便，就在名下挑了个房子让我住，请了阿姨，我妈也过来照顾我。”
姚幻舞冷哼一声：“大嫂和小叔不能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家还真是封建脑啊，不过也好，不用整天看那种大家庭的脸色，我看是你婆婆是怕那两个小婆婆对你肚子使坏呢。”
“那倒不至于，又不是宫斗剧。”
“我看差不多，老大抢皇位失败了，正宫就指着你肚子里这个孙子呢，可千万要生个女儿出来，能气死那种人家！”
两人一起笑了，沈亦彤想把话题变得轻松点儿，便说：
“你知道现在阿姨有多贵吗？不光要能干可靠，会开车，会照顾人，居然还得是研究生学历，雅思7分以上，最好还会小语种——”
“等等等等！”姚幻舞连忙打住，听着头晕，“雅思7分？还小语种？我天，这是选阿姨，还是选留学生啊？”
沈亦彤一本正经道：“如果留过学就更好了，在国外教育机构工作过的还优先呢，婆婆说她周围人请的都是这样的阿姨。”
姚幻舞听了那令人瞠目的工资，心里酸酸的：“你找那阿姨不如找我，我只要一半，我去给你当阿姨！不就是照顾人和做家务吗？保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她扶额笑笑：“不光是那些，以后还要辅导孩子学习的，我家现在这个阿姨只是干家政和接送我外出，将来孩子出生，又要添个月嫂和早教老师，再过几年上学后才用得上那雅思7分的。”
姚幻舞光是听着都累了，撑着脑袋，老气横秋地叹：“你现在真成个妈了。”她瞟去一眼，试探地问，“但这是那人的孩子，你真的愿意生下来？”
沈亦彤闻言，把头扭向窗外，没有立刻回答。
唐小川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想要大家明白一点，死，其实与生、老、病一样，是人类生命中极常见、极普通的一个自然现象，有生就有死，人从一生下来，其实就是在走向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