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彤朝门挑了下手指，顺着那话说：“怀了就生吧，自然现象，反正那人都死了，孩子是无辜的，已经四个月。
“我也没有经济负担，孩子奶奶把教育从满月早教到博士毕业一路都规划好了，压根不用我操心，以后还能继承顾家的财产，有什么不好？”
“……”
姚幻舞托腮看着她，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说：“我好像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哪里？”
“如果放在以前，你可能心里是那样想，但一定不会直接从嘴里说出来，至少会找些听起来很圣母的话来掩盖——”
沈亦彤眉梢一挑，故作不满：“圣母？”
“对啊。”姚幻舞坏笑，“比如为了两家长辈的期待，或者为了你爸公司什么的，总之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懂事的乖乖女，哪里像现在，你看看你啊，对顾家财产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啦。”
沈亦彤瞧着玻璃反光里脸庞，被她说的也好像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人是会变的，怀孕了可能会更明显一点，生理和心理都在变，而且，我就只跟你聊聊心里的想法啊，在外人那边么……”她抿嘴一笑，“我真的是很能装。”
姚幻舞笑到拍桌：“装得好！对生出那种儿子的人家，就该大刀阔斧地装！割光他们家的韭菜，到时有用得上的地方，我配合你演戏！”
两人有说有笑，隔壁关于“死亡”的分享会也进行到下一阶段。
“……从这一现象中引申出的文化意义，则赋予了葬礼更为崇高的仪式感与纪念性，是人的一生最应该被尊重的最后历程。”
发言者换了个人，听那厚重的嗓音应该是他们的老师。
同学轮流发表感想，彼岸生命服务周到，还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两个人在休息室里听说可以吃东西了，就蠢蠢欲动地要过去觅食。
离开房间，姚幻舞远远看到易红飞坐在中庭长椅上发呆，背对这边，就顿时起了熊孩子的“歹念”，想去吓吓师父。
她师父整日里闷声闷气，好像半个活死人，如果能露出些惊讶的表情，应该还挺有趣。
她让沈亦彤先回灵堂，自己从另一边逐步走近。
接着看到易红飞戴了只耳机，面颊不时地动动，似乎在和人讲电话。
姚幻舞搓搓手，拎起脚步，沿墙根一点一点蹭过去。
有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她，她想自己在那屏幕上看起来一定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便冲那探头挤了个鬼脸，然后继续鬼鬼祟祟地走。
她穿着软木底的鞋，走起路来轻巧静音，又是在半户外的地方，她自信别人听不见步声。
其间稍起了一阵风，将易红飞零碎的话语带了过来。
“……只要钱到位……我可以想办法。”是英语。
姚幻舞就算英语成绩再差，好歹也在欧洲混了多年日子，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但那话里夹杂着风声，分享会的声音也有些干扰，听得并不是特别清晰，不知有没有听岔。
在她的印象里，师父不是谈钱的人，像个老道姑一般的清净，从没听她说过英语，普通话也标准得听不出任何口音。
正自奇怪着，易红飞突然往旁一偏脸，黑框眼镜转来半边，同时干脆地给电话收了个尾：“有事，挂了。”
然后起身摘下耳机，面对姚幻舞站着，两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半天不说话。
反光的镜片下藏有一种警惕的目光。
姚幻舞不知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反正这种吓唬人的招数用在卓越身上屡试不爽，他每回都被吓得肩膀一抖，是真听不见自己靠近。
师父耳朵也太好了吧。
姚幻舞当即局促地用脚趾抠了下鞋垫，尬笑两声，放重脚步，走过去：“师父，讲电话呐？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易红飞“嗯”了声便要走，脸色冰冷得好像从出生开始就只有一个表情。
对这个熟悉但又不甚了解的神秘人，姚幻舞一直充满了好奇。
此时小步追上去问：“师父，你今天怎么来了？不是休息的吗？”
易红飞边走边说：“来拿点东西，那边活动结束了？”
姚幻舞摇摇头：“他们好能讲的，到现在都没完，还吃起点心了，你要去吃吗？”
这种话问了也白问，易红飞始终是远离人群的，也不喜欢甜点。
“不吃。”
“师父啊，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易红飞停下步子，侧身瞧着她：“讲。”
姚幻舞大喇喇地说：“我不是为了上班买了辆新车嘛，每个月要还车贷的，我那点儿工资还完贷就不剩几毛了，也不好意思吃我妈的老本，你下次要是有什么外快，如果一个人做不来，能不能带我一起？”
易红飞眼角的肌肉本还有些紧绷，听完她的话，眉梢微微往下一放，表情转而变得寡淡无味。
“可以。”
她说完就走，姚幻舞没再跟过去，望着她的背影喊了声：“到时记得通知我啊！”
回到灵堂，这里已经从学术交流会变成了茶歇闲聊会。
唐小川的同学排队躺进棺材，体验当遗体被瞻仰的感觉。
他和大伙聚着聊天，视线却逡巡着找人，终于看到在餐台边给自己倒茶的沈亦彤，默默走过去：“刚才没事吧？你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她没想到会有小男生来跟自己搭话，杯到口边又放下，转头看他一眼：“没事，休息一下好多了，谢谢关心。”
面对陌生人，她不自觉地又给自己穿上了一层防御铠甲。
嘴角挂着温柔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淡漠游离，身子也没转向他，就是没打算继续聊。
唐小川虽然从小失去双亲，但在外婆和舅舅的性格影响下，长成了个热络外向的性子。
光瞧外表和浅层交流，其实察觉不出他有那样的经历，反而会以为他生在美满完整的家庭。
此刻，迟来的青春萌芽也开始隐隐躁动。
他觉得沈亦彤身上有一股磁力在吸着他，不想走了。
“所以你是……南大的学生吗？还是谁的朋友？”他问得很平常，就像学生会纳新时交一个新朋友。
他不记得博雅课上有这么一个同学，据他了解，同学里应该还没有谁追到了这么漂亮的女生。
如果有，那消息一定早炸开了。
“朋友带我来的，她在这边工作。”
“哦……这样啊。”唐小川笑了笑，找个话题道，“除了我父母的葬礼，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居然是我自己的，你呢？”
还真是个不怎么样的话题。
尽管被误以为还在上学，沈亦彤暗地里有一小点开心。
可怀孕的肚子很容易饿，倒了杯甜茶一口都没喝到，现在她一张嘴得养两个胃，正想找点食物垫补一下，就被小男生追着搭话。
人饿的时候，容易发火。
沈亦彤的修养让她几乎不会将火气外露，除了和姚幻舞在咖啡厅吵架的那次。
对待其他人，她只会保持微笑：“夏天刚参加过，我丈夫的葬礼。”
“……”唐小川差点被噎住，抽了下嘴角，“你、你都结婚了？不是，你丈夫都……”
他不知怎么说下去，或许自己就不该来搭讪。
沈亦彤很大方地把长款薄呢外套稍稍拨开，露出针织衫包裹着的、略微突起的小腹，冲他笑道：“遗腹子都成型了呢。”
她以为这样会吓住对方，让他知难而退。
到底只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在她眼里和高中生没什区别，看起来是个大人的模样，但五官和神态还青涩着。
唐小川的确意外地差点咬了舌头，但随之从心底生出一丝敬意，把脸一肃，当场给她抱了个拳：“原来是位准妈妈，失敬失敬。”
“……”
沈亦彤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稍一愣，“噗嗤”笑了出来。
“聊什么呐？”
姚幻舞冒出来，搭着沈亦彤的肩。
她现在就是个护“妻”狂魔，见有男的跟沈亦彤说话就不自觉地要上前过问。
沈亦彤怀了孕，雌激素和孕激素都有所升高，不再是几个月前柔美可人的小女生，而多了种成熟的女人味，太招男人的眼。
姚幻舞觉得自己得护着她，和孩子。
唐小川看姚幻舞发尾上挑染的粉色，便笑道：“你是……入殓师姐姐吧？之前策划会上见过，但没说过话。”
她难得被人这么正经地叫“姐姐”，就摆出姐姐的样子，看似稳重地点点头：“记性不错，当死人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还在喘气，不太像。”
姚幻舞：“我就说该给你入个殓，看你这脸色红润的，哪里像个遗体？”
唐小川顺嘴就聊：“入殓是个很有趣的话题，网上有很多讨论小组，也有介绍这一行的文章。
“我自己开了个频道，在做一个‘某某某的一天’系列，就是找一些职业比较特别的人，跟着主人公一天，拍摄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姚幻舞笑问：“你都拍过哪些？”
“嗯……有大楼玻璃清洁工、整理师、搭配师、试吃员、职业哭灵人，还特别想做一期‘入殓师的一天’，可惜找不到人，这回遇上你了，就想问你愿不愿意，不想出镜的话可以不露脸，起个化名。”
她想也没想，欣然同意：“好呀。”
她喜欢尝试各种新鲜的东西。
唐小川和她加了微信，把自己的频道分享过去。
“你都七十万粉丝了呀。”她有些惊讶，沈亦彤也凑过来看。
姚幻舞随手点开一期视频，赞不绝口：“做得很好啊，我看跟专业的也差不多了，很像纪录片。”
唐小川脸有发烫，一根手指挠了挠眼角，谦虚道：“我只是用手机拍，然后自己剪辑一下，没什么复杂的东西，主要追求真实。”
沈亦彤学艺术的，对画面深有研究，此时稍看两段他的作品，立刻就觉得确实不错，“嗯”了声：
“内容真实就很好，而且你的构图很讲究，自然光也运用得很巧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她低头看手机，长发垂下来遮住小半张的脸，便自然地用手捋到耳后，接着抬眼看他。
只是个很寻常的动作，可唐小川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脸噌的一下红了：“呃，是。”
“那真挺厉害的，看不出是个大二学生的作品。”
唐小川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
姚幻舞指着屏幕问：“诶，你还去日本拍过女仆咖啡厅？我一直想去，啊，还有牛郎店、开酒馆的和尚，咦？这个‘特殊清扫员’是什么？”
他回过神来：“你点开来看就知道啦，跟你这行也有些关系。”
“那我回去慢慢看。”
“哦，那个……”唐小川忽然有些支吾其词。
两人都等着他的下文。
“看完视频……记得一键三连啊。”他弱弱地道。
姚幻舞笑呵呵：“放心放心，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
同样是年轻人，这些南都大学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来八卦姚幻舞和卓越那些事儿，估计也不知道她是个谁，这让姚幻舞觉得很自在。
他们从没提起过网上的流言蜚语，不关注卓越那样的明星，大概连‘幻QUEEN’也不清楚。
他们根本不在意那些娱乐新闻，而是更关心自己研究的课题和感兴趣的学科。
这次带队的老师是个万年副教授，把林又森和袁溪请到旁边休息室里，犹豫半天，才百般辗转地问道：
“我冒昧地想了解一下，请问你们公司，有代理安乐死的业务吗？”
他俩对视一眼：……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