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教授,”林又森道,“我们国内法律是禁止安乐死的。”
胡教授是个小个子中老年人,身形瘦削,发顶稀疏,两腮上的肉皮松松垮垮挂了下来,眼窝深深地陷进去,有种病入膏肓的先兆。
他缓缓推了下无框眼镜:“这个我知道,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去国外安乐死,这在欧洲一些国家是合法的,就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路子。”
袁溪:“您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有路子?”
“这个……”他窘迫地挤了下眉头,三角眼往下坠了坠,“恕我冒昧,我以为你们开殡仪馆,会接触到一些信息。”
林又森把门关上,三人坐下来谈。
“我能问一下,这是您的意愿,还是……”
“是我自己。”他很肯定地点头,“我知道这次有点冒失,但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在网上看到过,说华国有个先例,但到底怎么操作还不清楚,这次就沾我学生的光,顺道打听一下,还请你们见谅。”
两人颔首,林又森道:“我也记得相关的报道,几年前的确是有过一位85岁的老先生,在家人的陪同下去瑞士完成了安乐死,说明这事还是有一定的途径,不过,我想请问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胡教授换了个坐姿,用手撑着沙发扶手,屁股稍稍离开座面,好像这样才能舒服一点。
“也不瞒你们,我这脸色一看就是有毛病的,骨癌,之前做过很长的化疗,好了一段时间,可就在上个月,发现转移到盆腔了,压迫直肠和膀胱,已经是末期了。”
他这一席话,很有些晴天霹雳地惊人,袁溪和林又森皱眉对视一眼。
刚才看他发言时除了脸色差点儿,可一点瞧不出竟已经是癌症末期。
难为他还能出来参加活动,为了维持身为人师的得体形象,他必须咬牙切齿地坚持住。
“我现在站也疼,坐也疼,整宿痛得睡不着,简直不是过人的日子。医生说还得继续化疗,可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我觉得我的命都要被消磨光了,我现在……”
他连声叹气,似有难言之隐,最后还是无奈地说了出来:“连排便都困难,上厕所的时候太遭罪,排泄尊严是人最基本的尊严,如果连这点尊严都没有,我还跟这儿耗什么呢。”
林又森对他的选择深表理解,沉默片刻:“那您的家人是什么意见呢?”
胡教授落寞地垂着眼:“老伴没什么好说的,她看我痛苦,她也难受,照顾我这么多年,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在眼里,这心里能不内疚么?
“孩子结婚了,生了二胎照顾不过来,他们自己上班也很忙,现在养孩子那么费钱,房贷还有三十年,得卯着劲儿挣钱啊,我不想分他俩的心,暂时还没告诉他们复发的事。
“我这样拖着,对家人来说是很大的负担,不光是金钱,精力也实在有限,人的精神力都被消磨殆尽了,一点生活的乐趣都没有,没有盼头,没有指望。
“我老了,身体很快也不能允许我继续教书,与其被动接受折磨,不如……早些解脱了算。”
他说着摆一下手,把因病痛而被毁掉的人生遗憾全都一挥了之。
袁溪叹了口气,动一下唇,但想想还是没说话,她不知该怎么劝。
这世上劝人的规则,默认是劝活不劝死,要是劝谁放弃生命,那必将接受自己和他人道德上的非议与指责,更有甚者还会触犯法律。
但指责的人,又有几个能真正切身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去理解和尊重?
“我现在只想死得体面点。”胡教授气息都弱了,“已经写了辞呈,等其他老师来接手我的教学工作,把家里安顿好,我也就准备好了。
“之后就看要多少钱,我们家也算有点积蓄,再不行还有一套老房子,不过总不至于要那么多,林先生,你们有办法吗?”
袁溪看向林又森,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从这种的表情来看,办法不是没有。
林又森:“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胡教授的表情清晰可见地垮了,是一种只能在痛苦中等死的悲凉。
“但这样吧,胡教授,我给您一个联系方式,是林氏集团的一个负责人——”
“林先生。”胡教授皱眉摇头,“林氏集团是做保险的,我不要保险,我要死,我现在就只想死,体面的死!”
他有些激动,但又无力,只能虚弱地烦躁着。
林又森拍了拍他的手腕,用平稳的语气道:“胡教授,您听我说,如果这个人帮不上忙,我是不会让你联系他的。”
胡教授眼里又回来了些光:“你的意思是……”
“他那边或许有您想要的答案。”
……
……
把胡教授和学生团送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袁溪点了两份外卖,和林又森在办公室里吃晚饭。
他夹一片藕,脆脆地嚼着,咽下去说:“即便欧洲一些国家实施安乐死合法化,但各自的规则和法律又不相同,我只对瑞士的做过些了解。
“那边有个‘协助自杀组织’,想要请他们帮忙的话,得先去官网注册成他们的会员,先要交会费和年费。
“也不是谁都可以,申请人必须要有完整的医疗记录,还得花一笔钱进行资格审核,以证明申请人的确是因无法治愈的绝症饱受折磨、无法忍受病痛才行。
“通过审核了以后呢,就要确定执行日期了,再交一笔服务费,加钱还能把丧葬后事给一起办了,到这里差不多十几万。”
袁溪嫌自己的菜多,往他碗里拨了些:“那还不算太贵。”
林又森点点头:“有家属陪同最好,如果是孤身一人,不要骨灰好办,他们会无公害处理。如果要回国安葬,就自己先去买好墓地,把机票钱和服务费给那组织,组织再将你的骨灰办好手续给送回来,堪称一条龙服务,总之只要钱给足,什么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到了最后执行的那天,注射或者口服一种药物,不过这个过程必须要由申请人完成,自己吞咽,或者自己打开静脉通道的开关,不然那个组织是要承担责任的。”
袁溪“嗯”了声:“不然就是协助谋杀了。”
林又森:“这个药物到体内以后,几分钟就能使人入睡,呼吸中枢渐渐麻痹,最后人就过去了。”说完要吃肉。
她忽然问:“如果顺利的话,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最顺利的话,从申请到执行,怎么也得三个月。”
袁溪放下筷子,自言自语:“给组织十几万,另外还有差旅费,护理费,一个人大概二十万左右,比起治疗重病的各种费用,相比之下真不算什么。如果有家人陪同,就再算上他们的差旅费,那其实也——”
“你想干什么?”林又森一块肉没夹稳,警惕地看她。
袁溪见他忽然严肃,就猫一样黏过来,用头顶蹭了蹭他的肩:“我就替胡教授算个账,想要体面的死,还得有些积蓄。”
林又森:“嗐,二三十万的,没多少钱。”
她敲敲他:“别说得这么轻松,对我们来讲是没多少,胡教授那样的人也能负担得起,但还是有很多人连几万块的救命钱都得东拼西借,不能因为我们周围没有就假装去当他们不存在,你只是会投胎,起点高。”
这话很严重,林又森惭愧地低下头。
他想起林又棠弹指一挥,近百万买瓶酒,一口两万地喝。
那样的人,出生在天上、活在云端,不会想到还有很多人在地上苦苦地爬,他们根本不愿低头去看。
自己也是在普通环境中长大的,只不过投了个好胎,但好么?
妈是好妈妈,那爹可不是什么好爹,他只是乘了时代的顺风车,先一步赚到了钱。
但正因如此,他给了自己优越的资源和机会,起点高是真的。
林又森赶紧内省:现在最要稳住一颗初心,不能因为一时上了云端而发飘,不能无视别人的处境与困难,不能忘了自己最初进行这份事业的本心。
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啊。
袁溪也自觉话重,摸摸他的脑袋:“既然起点高,那就要努力爬到更高的地方,做点不一样的事,一起努力吧。”
林又森像个快被教训哭了的小孩,含泪扒拉两口饭:“嗯。”
“哦,你给胡教授找的负责人,应该就是有那个组织的关系吧?”
他嚼完说道:“那是林又棠之前提议开设的业务,收中介费,老爷子不同意,当面给否了,但她私下里还在做。”
袁溪问:“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找到官网就能注册吗?自己操作不就行了,怎么还需要中介?”
“就算有些人自行注册成了会员,交了费用,但他们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甚至是根本没病,只是单纯的轻生,而且意愿很坚定,是心理问题,资格审核没通过,这个时候,林又棠的人就会帮打通关系,手段你也可想而知。”
袁溪蹙眉一想:“她连那点中介费都要赚?”
“不光是中介费,这里面很复杂,我早想跟老爷子举报她了,但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她很能规避各种法律风险。”
甚至可能牵涉到某些境外帮派。但林又森没说这话。
“唉,也不一定是为了钱,这人就是个当代王熙凤,好卖弄手段,显得自己特别能事儿,好像什么事到了她那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特追求那种大姐头的作风。”
袁溪笑道:“她是王熙凤,那你是什么?”
他兔子似的嚼沙拉里的菜,窣窣啃掉一条小胡萝卜:“反正不是贾宝玉。”
……
……
张巍陪母亲看完电影,已经是深夜。
他妈兴兴头头的玩心还没冷却,喊着明天还要去。
“要去蹦跳舞机!”
张巍腿都要断了,连连求饶,吐槽她妈怎么这么有劲儿。
回到弄堂口,却见一群大爷大妈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每人都打着手电,连居委会的红袖章都戴上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瞅到这母子俩,一个大妈睁大了眼睛叫起来:“谢姐!菜头啊!你这个当警察的总算回来了,哦哟,老奇怪的嘞,难为我们这么一把年纪的人,这么晚了还要出来,你赶紧过来看看诶!”
她嘴皮子翻得像炒菜,说半天没有重点。
张巍好累,驮着背在心里虚弱地抗议: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声叫我的小名……我不要面子的吗?
另一人拉住谢大妈:“谢姐,弄堂里来贼嘞,跑到你们家里去咯,还是个飞贼!从屋顶上跑掉了。”
张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