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又棠刚刚抵达,肩披一件格纹长大衣,细密的呢绒上还沾着初冬的寒气。
下搭一条黑色烟管裤,走来时只见两条大长腿利落地交替,空气都好像被从中劈开。
她身高目测与袁溪相当,长发松散在脑后轻轻随步子摆动,混着幽郁的精调玫瑰香,离了还有三五米,袁溪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气场压迫过来。
林又棠笑着在她面前站定,上下将她一扫眼:“你是……袁溪?”
袁溪静立回眸,宛如一尊雅致简约的雕塑,转过身轻点一下头:“你好,林总。”
她为这天特地请李不二设计了全身造型,曾在业内被誉为穿搭指南的她,忽然对自己的衣品没了信心。
而向来走浮夸招摇路线的尚奈大区总这回彻底改变风格,为袁溪定制了一套柔美女神风。
尚奈人依然穿尚奈,深色上衣配高腰裙,还做了冷棕色的微卷马尾,一整身的温暖色系,胸前缀一吊与耳坠相称的孔雀蓝宝石项链作为点睛和压色。
不至用力过猛,也不至太过随意而显得失礼,一切都刚刚好。
袁溪曾对这个造型表达出一些犹疑:“是不是……太温柔了?跟我平时好不一样……”
林又森在旁看着心里痒痒的,一个劲傻笑:“敲喜欢!”
李不二自有一套理论,老学究似的推了下玳瑁边平光镜:“人是要彰显个性,但如果是为了彰显而时刻表现得那么锋利,那样太刻意,也大可不必。
“人毕竟是社交动物,能根据不同场合变换风格,将服装作为得心应手的社交工具,才是我们穿搭的目的。”
而林又棠则完全按自己的心情穿,时时刻刻表现出一种攻击性,气场锋芒得能把人劈伤。
有时会遇到几个与她同样强势的,那便针锋相对,她也常胜不败。
可到了袁溪这里,那无形的气息仿佛被无端柔化了下去,好像一刀劈在了水上。
林又棠原先准备当着便宜弟弟的面说些风凉气人的话,但见袁溪此时是一个人,也就没必要说。
她只是想硌应林又森,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并没无由来地讨厌,还因她的衣着和气质心生一些好感。
作为资深颜控,自然也是喜欢她的脸的。
林又棠环顾一圈:“那小子人呢?见过老爷子了吗?”
袁溪:“见过了,刚刚一起在小客厅,林伯伯留他谈些事,让我先到宴厅。”
“那走吧,就在前面。”林又棠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边往前走边说,“客人应该都到了吧,介绍给你认识。”
方才来时,这里还没有客人,只有于妈带着几个临时的服务生在这儿布置。
没一会儿工夫,林家的客人先后到场,大多是层次相当的家庭,着装并不十分正式,偏休闲的正装。
不得不佩服李不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袁溪这一身风格刚好融入氛围,又略显出挑,使人一眼望见。
不过林又棠到哪儿都是耀眼的焦点,堪称行走的吸睛仪,自己家也不例外。
她风风火火“杀”进宴厅,立刻吸引来了众人目光,拥过来轮流跟她打招呼。
米林从厅另一头看到女儿,又看了眼袁溪,嘴角露出淡漠的笑,便接着与旁人说话,不对任何人介绍,好像并没瞧见似的。
而林又棠转头就忘了袁溪,被一群姐妹簇到坐席闲聊去了。
袁溪也早被打过预防针,林又森连着几天都在给她划重点,强调这个“嫡母”不是好果子,见着自己就挑刺,见着袁溪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摘毛病的机会。
他在这事儿上有点絮絮叨叨,像个为女儿操心的老母亲,恨不得连夜写出一份应对攻略。
不过这会儿,没人搭理也好,省的陪笑应酬。
袁溪就当自己是个隐形人,默默走到餐台边,接过服务生端的一杯水,站在窗边看风景。
身后厅中嗡嗡的人声,全屋音响里轻缓的钢琴曲,无不放慢了速度,一秒一秒真挺难熬。
袁溪打开手机,想着要给林又森发信息,这时有个阿姨走过来搭话。
屋里的都是熟脸,她见到陌生又漂亮的面孔,难免不心生好奇。
袁溪微笑着回她:“我是林又森的——”
“袁溪啊。”米林忽然笑面春风地招呼过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来多久了?”
“刚来。”她弯眼一笑,心说你刚不都看见我了么?
这之后,米林才将袁溪带到宴厅中心,像女皇“昭告天下”那样地说:“各位,这是我们家又森的女朋友,袁溪,都来认识一下。”
林又棠在另一边听了老妈的话,一口酒呛出来,挑眉忍着笑去看她。
几个姐妹深知她家形势,纷纷都对“我们家又森”表现出别有意味的低笑。
袁溪觉得到这里一切还算正常,除了那个“我们家又森”有点别扭以外,她亲切的表现和林又森口中的“坏嫡母”可不太相符。
她且先不下判断,也愿意去相信米林释放出的善意信号。
接着,就被她带着在宴厅里四处介绍,认识了各式各样的“总”和“教授”,年轻人也是这个“双硕士”那个“首席官”,头衔又多又唬人。
米林亲热地挽着一个女孩儿的胳膊对她说:“熊教授的女儿,跟你同一年的,现在是哥大的博士。”
袁溪一贯没什么捧人的话,况且这女孩儿长得实在无处可夸,便只是对她笑笑。
女孩儿也还以平淡的表情,而她爸,熊教授,颧骨过于高耸,一双细小的眼睛像在泥塑小人脸上没开好的线,完全长在西方对于华国人的刻板印象的点上。
“袁小姐好啊。”他露出一个多牙的笑,“看不出来跟我女儿一样三十岁了哦,不说我还以为在上学呢。”
袁溪:“您说笑。”
“读的哪所大学啊?”
“南都大学。”
“哟!南大好,南大是名校啊,前身是国立大学,那会儿的教授都是民国大师,现在嘛,双一流,但跟清北两家比还稍欠一点儿,那你研究生也在南大念的吗?”
袁溪:“我没读研,毕业就直接工作了。”
熊教授的眼里暗了一下,似乎为她遗憾:“现在的年轻人,至少还是读个研的好,前两天我才在网上看到过,目前国内在读研究生三百多万,一年就有几十万个毕业,本科更是遍地跑,唉,如今年轻人质量太参差,不考高一点,连工作都不好找,国内还是不行。”
袁溪听着最后那句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克制地反驳:“学历只是一个起点,最后发展成什么样,还是得看个人的能力和机遇。”
“那袁小姐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在一家外企。”
米林添枝加叶道:“人家是尚奈的高管。”
熊教授似有意外的扫兴,眼皮一耷,眼睛连缝也看不见了,不知想些什么,然后说:
“有能力的就该自己创业,在公司里做到多高说到底还是给别人打工,你看看那些跟你差不多的——”他朝后摆了下手——“他们都是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事业的,在美国,在欧洲,都有。”
他这话说得酸酸的,顺势瞄了眼女儿,好像在提醒她也该去创个什么业。
而她显然不大愿意和父亲站一块,转过半个身子,扭脸看着旁边。
袁溪更有些懒得陪他聊,说话也不再擎着力:“那您去问问,他们之中有谁是完全白手起家、一丝一毫不依靠家里打拼出自己的事业的?如果有这样的人才,还麻烦您推荐给我认识认识。”
她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宴厅里忽地静了下来。
熊教授训学生训惯了,从没被个晚辈硬怼,现在又叫众人瞧着,一时有些窘迫,说话语速也快了起来:
“现在哪个年轻人能不靠家里?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外企的高管,家里也不普通吧?”
袁溪彻底没了笑容:“不好意思,我还就是普通人家出身。”
米林看似来打圆场笑道:“熊教授,这个我是知道的,袁溪家真是普普通通的人家,父母离了婚,父亲不大有本事,母亲带她不容易,后来啊,遇上我们家又森,可真是好福气,不知少奋斗多少年呢。”
“……”袁溪皱眉把她一瞥:原来憋着子弹在这儿发。
熊教授眯眼冷哼:“话说得好听,不靠家里,就得靠男人,没有女人能自己干出什么事的。”
他女儿叹口气,走掉了。
袁溪一口气提上来,刚到嘴边又咬住,一个转念打消了继续刚他的冲动。
这是在林家,当着这么多人,自己和林又森一体的,总不能喧宾夺主地和这种老迂腐争论,老东西说不定能当场甩手扔出一本《女德》来叫你背。
她只能全力把“厌恶”写在脸上,看向米林一个假笑:看,都是你挑出来的话。
米林眼色变了几分,但嘴角仍扬着笑周旋,明明自己也是被冒犯的那一个,却并没反驳的意思。
“唉,看您说的什么话?”
林又棠一嗓子扬过来,“这话我不爱听,靠家里怎么了?靠男人怎么了?”
这是她的家,只有她能这么大声嚷嚷。
林又棠在人们静默的视线下站起身,宾客自觉给她神龙分海一样让开一条道,熊教授有点想朝后躲。
她姿态悠闲地慢步走来:“您刚说‘年轻人质量参差’,我看现在好像教授的水平也堪忧啊,学问不怎么样,谱到是没少摆。”
熊教授脸色铁红,嘴皮动了动,欲要辩白又发不出声,直看着米林,想让她帮自己解围。
米林只得无奈地责备了声:“又棠。”
女儿疯起来,她根本管不住。
“我没记错的话,”林又棠用食指往他面前一戳,“您还只是个副教授吧,多少年了升不上去,整天愤世嫉俗的。
“后来参加了日本一个什么交流会,好像出了本书美化他们,叫什么……嗐,不重要,对你来说,钱到账不就行了?”
熊教授稀疏的头上可见地起了一层油汗,表情当场失控,后背一驼,神色仓皇地走。
遇上强势的,色厉内荏的草包连一个字都驳不出口。
“诶,别走啊,那书叫什么来着?说清楚……行,你走吧,上面早晚有天要找你算账的!”
满厅人面面愕然,谁都知道她指的哪件事,只没料到这么赤/裸/裸地给爆料出来,若非任性如她,绝不敢在这场合下说出口。
米林生气地拉了下女儿:“你又犯什么性子?”
林又棠不以为意,很自然地搭住袁溪的肩,笑了笑:“这种老东西,骂走就行了,别给他留面子。”
袁溪:“……” 我看你是杀疯了。
不过好解气!
“来。”林又棠挽着她的胳膊朝旁走,“见见我朋友,让他们瞧瞧我弟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