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地默哀之后，张巍缓缓拉上了白布单，蒙住宗昊苍白无色的脸。
他通过与当地警察的协调，看到了展馆内的监控视频，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这一行人十秒前还兴高采烈地商量去哪儿吃饭，转眼就猝不及防地发生枪战。
非是保镖身手不行，确是那影子开枪的速度实在迅疾，而且卑鄙地用老人当掩护去接近他们，那一行人全都没有在意。
事情到现在过去一天，宗昊遗体早已凉透。
外界当天就从新闻知道了枪击案，华国画家宗昊中枪送医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
当晚，那间被封锁的展馆外，有许多艺术界人士和艺术爱好者自发前来，摆上花朵和蜡烛，祭奠这位新派画家的陨落。
就在今天早上，那个街区还聚集了大批抗议人群，进行反枪支暴力的游行，到下午还没结束。
美国几乎每天都有无辜的百姓死在枪口之下，他们的政/府为了获得枪支协会巨额资金支持的自身利益，对这些暴行光有冠冕堂皇的谴责而从不付诸有效行动。
新闻里又是议员满面忧愁的陈腔滥调，袁溪毫无心情看这些人演戏，关掉了视频。
她和林又森在医院停尸房门外等张巍，三人一径往外走。
“因为他移植过肝脏的特殊情况，心脏的负担比常人大，送到医院之前就快不行了……”袁溪情绪低落。
张巍默而不语，看着颓颓坐在走廊里的女人，压住怒火喊了一声：“林又棠。”
不是叫你呆在酒店别出去，你看看发生了么！
她没反应，整个人被抽了魂似的，原本神采奕奕眼睛也变得空洞无神。
张巍问向林又森：“她怎么了？”
“受了刺激，从昨天就坐这儿了，整宿没合眼，也不吃不喝，谁喊都不理。”
张巍叉腰叹了口气，往旁走了两步，转过身来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林又森道：“我们跟宗昊的经纪人商量过，决定把遗体带回国，送到彼岸生命，现在正在办手续，加急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张巍摇摇头：“一个星期太久，园丁仍有手下在美国，你们必须尽快离境，我请大使馆联系了专机，随时可以起飞。”
林又森想了想，望向袁溪，她担心地看着林又棠。
他便懂了那意思，对张巍说：“看我姐的样子，应该是要陪着宗昊的，她现在这样，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张巍：“她怎么是一个人？秘书和保镖不都在么？警方也会派车护送。”
“我是她弟弟。”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是坚决肯定的语气。
林又棠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弟弟，眼里终于有了些光，无色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陪他。”
很久没说话的嗓音听起来干哑无力。
林又森垂眼看着她：“爸来电话，要我照顾好你。”
她眨一下眼，把头低了回去轻轻一摇，不知在抵触什么。
张巍继续劝道：“你们留在这里，手续也不会更快，反而给园丁策划下一次袭击准备了时间，不光是你们，还有小川那几个孩子，人多目标太大，不便于警方保护。”
林又森：“那让他们先走，他们现在在酒店，坐我的飞机，今晚就走。”
“这不是谦让的时候，”张巍以近乎命令的口吻道，“你们一起！”
“我说了，要留在这儿陪——”
林又棠忽然站起来，扯着弟弟往外拉：“走！你们走！不要管我，妈的，是我错了！陪着我只会连累你们，我就他妈的是个事儿逼，不能再有人因为我而死！”
她一通咆哮，把林又森拽出一扇门，指着外面的电梯吼：“滚！”
林又森满脸烦闷，还有点怒火中烧：“你这人怎么——”
“又森。”袁溪跟着跑过来，拉了他一下胳膊，摇了摇头。
林又森便偃旗息鼓，气得扭头走人，张巍安排了一下保镖的工作也而走了。
二人先回酒店，正商量着后续计划，然后被许多和律师接二连三地相劝，袁溪又有了早孕反应，这才决定次日就启程回国。
一夜之间，反枪支游行席卷了几乎整个美国。
除了一些强烈支持持枪法案的红色州毫无动静，其他东西海岸各蓝州的大城市都发起了抗议游行。
大家分乘三辆车，张巍设法联系了当地警察，出两辆警车前后保护。因为长滩港的合作，他们这会儿也愿意帮忙。
去机场的路上遇到了四个游行队伍，车道封闭，警车也开不了道，绕了不少远路才提上速度，几辆车分开了较远的距离，很快就要上机场路。
这一趟赴美，本是开开心心来，打赢了官司能好好自驾旅游一番，却因突发这种事情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现在怪谁都无济于事，那饱受责备的林又棠悔得肝肠寸断，她要来承担所有后果，多少钱和赔偿都能出得起，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因她而终结的遗憾。
“如果是在南都，或许能有机会提取出宗昊的意识。”林又森曾惋惜道。
不过谁也知道那不可能。
眼下，提前回国的一行人神情忧伤，默不作声。
后面车上的姚幻舞更是连一句话都没说，耳机里把音乐声放到最大，刚上车就闭起眼睛，想着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最好一睁眼就能回到南都的家。
因为早孕反应，袁溪晕车的状况并没因晕车贴缓解多少，整段车程都难受得不愿说话，只靠在林又森身上静静忍着。
车子驶近一座高架桥下，司机小声骂了一句：“什么鬼？”
桥上一辆重型卡车以惊人的速度鸣笛而驰，好像失控了，一路撞飞沿途的轿车，接着一头冲断护栏，从桥上掉了下来。
落地后横翻两圈，摧枯拉朽地碾过前几辆小车，然后顶翻了头一辆警车，笔直地朝他们的车冲过来……
……
……
袁溪失去意识前，仅仅记得最后的画面：
自己坐在后排昏昏欲睡，没系安全带，只听尖锐刺耳的巨响，依稀之间，林又森突然伏上来，用全身护住了自己……
……
……
一个月后，南都市。
“在那次事故中，有超过二十辆车受到波及，伤亡三十余人，死者包括桥上几辆轿车中的乘客，警车里的两名警员，卡车司机也当场身亡，当地警察发现了疑似园丁手下活动的迹象。
“所以现在怀疑游行是有人刻意策划的，游行的组织者提前发出短息通知，让一些下线扩散消息，以抗议枪支的名义拉来更多不明真相的民众聚集，使道路封闭，你们的车队被迫改道，然后才到了那座高架桥下。闹出这么大动静，应该就是要对你们下手。”
张巍和警员小郭来解释调查情况，袁溪坐在一张病床边，没有回话。
林又森闭眼躺在病床上，满面刚刚愈合的创伤，旁边呼吸监控机中，一切体征都很平稳，平稳得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这段时间……”张巍犹豫地顿了顿，“都没醒过？”
袁溪握着林又森的手，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他只是睡着了。”
林又森在那场车祸中，后脑受到重击，昏迷至今，不知何时能醒。
最坏的打算，是变成和范南一样的植物人。
小郭：“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袁溪声音微弱但毫不犹豫地说：“等他醒，把孩子生下来。”
遇上那样的车祸，孩子还能保住堪称一个奇迹。
经过事后分析，大卡车掉下高架时，被前面的车辆缓冲掉了撞击力，碾压警车时速度已经放慢，林又森他们那辆车前的司机和劳尔虽有不同程度受伤，但因坐在前排系了安全带，只是多处骨折。
而林又森在后排未系安全带，又舍身为妻儿挡住了撞击，这才招致这么致命的创伤。
在当地治疗两周，等他体征平稳之后，袁溪决定立即回国，转到林氏集团旗下的一家私人医院。
这期间很多人来看望，大多数人都是在外厅表达了关切，只有关系极近的人才能进到病房，其中当然有一起去美国的朋友。
这些人都深切体会道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天妒英才，仅在宗昊出事的短短两天后，林又森又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仿佛老天那个丧心病狂的老东西，在故意整他们。
车祸时，就在距离他们车子不远的后方，姚幻舞亲眼看到那卡车掉下来砸毁一地车的场景，当场吓得失语，整整一周没说半句话，沈亦彤和唐小川也像遭受了剧烈打击一般萎靡下去，大家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他们因为这事儿又在洛杉矶逗留一周，录供、作证，接受调查，之后才先于袁溪一周回国。
林又棠回到南都给宗昊办完丧事，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半个月没去公司。
才刚失去了最爱的情人，差点又要失去将将缓和关系的弟弟，她整个人都变得抑郁，直接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昏倒在卧室里，多亏家中阿姨发现及时才没酿成后果。
而林栋早在事发当天就得知了消息，消沉得一夜白了头，高血压住了院，偏还要亲自去接机。
看着儿子的病床被从飞机上运下再运到医院，他在床边守了整整三天，摸摸儿子的头，帮他整整衣服，憔悴得似哭非哭，走时弯着背，一点一点迈着步子，感觉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而袁溪自始至终、无时无刻不黏在林又森的床边，她眼泪已经干涸，但一看着爱人的脸，又总有不尽的悲伤流淌出来，人也消瘦了。
只要不呆在林又森身边，她就失魂落魄的。
公司也不去了，唯一做的一件工作就是跟李不二辞职，用手机打了一份辞职报告传过去。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照顾林又森，帮他剃胡子、剪指甲、擦汗、翻身，在与他尚有温度的触碰中获得些许安慰。
她在网上搜遍与植物人相关的各种问题，只要有一点方法都会拿来尝试。
还进行了据说成功催醒率高达40％的脊柱电刺激疗法，连续进行了三个月，不见成效。
方法用尽，林又森最大的反应只是动动手指和无意识的睁眼。
如果不是腹中的孩子一天天大起来，袁溪几乎快失去生活的意志，能依偎在他温暖的身体旁边，已经成了极大的满足。
但凡能有一点好消息，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振奋，不管是什么。
然后，在五月，原本是他们婚礼的日子，有人打电话来告诉她：
彼岸生命实验室里的范南，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