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各自肚肠
李貌2023-10-18 17:574,746

  夏芒冲出茶馆,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每一次见雷星泽,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一种与同龄人对照下产生的深深挫败感。原本她是可以不问世事,继续躲在自己的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同年纪的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她不用,也不想知道。但雷星泽的出现强烈且直观的提醒了她——原来她是可以不这么过的,原来她不必将自己的日子伙同那点儿破铜烂铁熬成一锅药渣。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她的事情,一个女人,没有丈夫,年轻还这样轻就带着半大的儿子过活。他只需稍稍一联想,就能将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猜出个七七八八。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莫名的踱进了一家商店里。有店员迎上来向她介绍最新一季的衣服。统统是吊带,紧身,洋洋洒洒,大面积露出少女美好的肌肤。看着那些衣服,夏芒报复性的选了其中最为妖娆的一套试穿。

  出来时,对镜一照,一下只觉得心惊,夏芒下意识的问有没有稍微保守一点的款式?

  “哟,您穿上多好看啊!身材这么好,有什么好怕的?”

  店员的年纪也很轻,嘻嘻哈哈的打趣她:“这几年再不穿,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夏芒听着店员的戏谑,莫名觉得是一种亵渎。也许所有生育过的女人都有同样一种毛病——因为已经当了妈,就总感觉该示以世人更庄重的姿态。究其原因,是世界早已为母亲这一身份制定出了一套行事的铁律,理应慈爱,理应端庄,理应含辛茹苦然后还得咽苦吐甘……唯独不要时尚和美丽,母亲是不能够时尚和美丽的。

  久而久之,这套准则就从外力的束缚变成了“母亲们”自发的自我钳制,最后干脆笼笼统统的归结成了一句话——当妈的,就该有个当妈的样子。

  于是夏芒故意粗声嗄气的。

  “孩子都老大了,我哪儿好穿这样的衣服。”

  店员吃了惊,微不可闻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种目光夏芒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刚不久,才在雷星泽眼里看到过一次。

  她很快换上了店员拿来的套装,暗沉沉的深灰,上束脖颈,下过膝盖。这样的老气,让她觉得心安。

  夏芒拿着衣服去前台付了账。

  从服装店里出来的时候,夏芒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本末倒置了,卓卓的事情已经被她忘的老远,与之相比,雷星泽那双或怒或愧的眼睛更清晰的浮现在了眼前。夏芒望着手里的套装无声的笑了笑——她不尊重自己的青春,不怪全世界都把她当老人看待了。

  她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其实就叫做自卑。

  雷星泽将车驶出了茶馆。

  原本想回家。结果刚上路,雷星泽就收到了临时开会的通知,只好匆匆回转方向盘往集团方向奔去。

  等红绿灯时,抽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告诉他卓卓来不了了。

  刚发送出去,父亲的电话就轰炸了过来,雷星泽烦不胜烦,干脆将手机调到了静音。

  今天的会议,是几个部门联合召开的,旨在讨论小吃街各项工作开展。雷星泽刚进会场,安保部门的马经理就迎了过来,挤眉弄眼的冲他笑。

  “小雷,今天打扮的好靓,是去约会吗?”

  雷星泽笑笑不语,坐定打开了电脑。马经理为人向来滑腻,不知眉高眼低,又凑了上来。

  “顺利吗?”

  雷星泽顾左右而言他:“您指的什么?”

  “约会呀。”

  “马经理。”雷星泽把电脑一扣,似笑非笑的转过了脸来:“您中午这是吃什么啦?我这儿有口香糖,来一个吗?”

  马经理一时间闹了个大红脸,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趁着人不注意,他悄悄掩袖对着自己哈了口气,见没有气味,又狠狠的冲着雷星泽的后脑瞪了一眼。

  随着一阵座椅的拖拽声,会议正式开始了。马经理第一个发言,因为刚才的不痛快,他正憋着气,一番冗长的工作汇报后,他话锋一转,指桑骂槐的冲着雷星泽来了。

  “就在上个月,有一个外来人员进入小吃街采耳,我们安保部门按照惯例,收缴了这人的采耳工具。如果我没记错,后面是雷经理把工具要走了,这也导致我们这边的证据留存工作出现了漏洞。雷经理,您看,您要不要就此事做一下指示?”

  说到这儿,马经理停住了,他和雷星泽虽在职务上是平级,但对公司而言,安保和开发部门,在重要性上却有着云泥之别。一个是心脏,一个最多算是扁桃体,有病毒时还能派上用场,没病毒时,最多算块不痛不痒的肉。这也导致马经理在实际职权上低了雷星泽不少,又因为雷星泽比他年轻,心里便更加不忿。

  沿着马经理的眼神,众人也随之将目光向雷星泽扫来,他不慌也不忙,站起了身。

  “自然是把东西还给人家了,托马经理的福,我还给人家郑重的道了歉。”

  马经理皮笑肉不笑的。

  “您有什么好道歉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看着生意好就想进来捞一笔,不给点颜色看看,以后更是蹬鼻子上脸。”

  “马经理。”雷星泽笑了:“小吃街人流大,环境复杂。我理解您工作上有诸多不易,但有时候是不是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雷星泽一顿,再开口时,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据我所知,马经理抓安保工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经验上肯定比我老道。但恕我也要多嘴说一句,我们是企业,不是执法部门。我们没有权利收缴别人的谋生工具。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人人手里都捏着手机,据我的了解,这位采耳人是个残障人士,你们当众收缴人家工具。别管多占着理,一旦被人拍摄上传到公共平台上,对公司的形象造成伤害,我想就算是马经理,也付不起这个责任吧。”

  雷星泽说完,谁也不看,飘飘然的再次坐了下来,马经理满脸通红的被方在了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半天,会场里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散会时,另一个部门的经理凑了上来,悄悄伏在雷星泽耳边说。

  “干得好,我早看那匹马不顺眼了!”

  说罢,又夸他:“真不愧是你,厉害!”

  厉害吗?想起早上的事情,雷星泽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再厉害,背地里,不照样被她骂得跟孙子一样?

  这时,父亲的电话又来了。雷星泽赶紧辞别同事,刚找个没人的地方接起来,那头就传来了雷笼子焦急的声音。

  “卓卓不来了?是不是他妈妈不同意?到底咋回事?”

  “爸。”

   雷星泽迟疑的叫了声,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夏芒带着泪的眼。他记忆也有这么一双眼睛,很白的眼仁,眼尾带着微热的褶,笑起来的时候尤为明显。这双眼睛的主人,虽有着谁都能看出的凄苦命运,可大概是天性使然,她忧愁的时间反而是少数。

   就连最后的时刻,她依旧是笑着时候多。她的眼睛,从那一片滔滔的白里凸显出来,像是浮雕群中被天使的翅永恒含住的宝石。

   那是他母亲的眼睛。

   雷星泽的母亲去世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镇上的雷家祖宅里,那院子的东南角长年摆着一张摇椅,他妈妈最喜欢坐在那里打盹,冬天时白雪皑皑,从窗户眺望出去,母亲就像是一株在雪地里冻僵了的美人樱。

   风和雪暖,母亲微笑着,伸开双臂将他揽进怀里。他在母亲的味道里撒娇,撒着撒着,就又软和成了女娲最初造出的那个小泥点。

   雷星泽还小到走不稳路的时候,就常常不知从哪里折一只桃花给他母亲献宝,也不尽全是桃花,有时候是梅,有时候又是柳……有一次,他掰断的是父亲精心培育的文竹。

   当母亲看清他手里东西时,一下坐直了身体,笑容没了,转而变成了很惊慌的呆。

   不过母亲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快速朝西南角的屋子瞥了一眼,那个屋台上积着惨白的雪,被阳光晒化后,变成了滴里当啷流下来的脏水,但那屋子的主人坚决不许人打扫。除此之外,屋子主人还有许多许多的怪癖,譬如不叫不许进,不许用屋里能听见的声量在院中说话等等……而在这许许多多的戒律中,最严苛的一点,就是绝对不许动屋子里的东西。

   那是父亲的屋子。

   母亲脸色很灰的攥起了雷星泽手里的文竹,似乎想赶在父亲发现之前把“罪证”处理掉。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在父亲怒吼响起的同时,他的臀挨上了重重一掌,还没来得及感受是怎样疼痛,就被一个踉跄绊进了雪丛里。

   南方的冬天,再好也只有薄薄的一层雪,这样的雪量当然是托举不起他的身子的,于是地上残留的石子儿,树枝,草茎儿,一齐扎进了他的手掌里。他下意识的哭了起来,哇哇的,睫毛上挂满了许多泪珠子。

   泪珠子终于掉下来,把眼前景色也刮得同雪一样白了。模模糊糊间,他被母亲抱了起来,母亲似乎也哭了,一边替他揉着疼,一边向父亲求情。

   “孩子不是故意的。”

   “我早跟你说什么了?你把他给我看好了!”

   父亲撒了气,声音没之前那么暴了,但还是怒冲冲走上前,不是要扶他,而是去捡地上折断的半根文竹。

   听见父亲摔门进屋后,雷星泽的哭声渐弱,他迷迷蒙蒙的睁开泪眼,首先看到的是母亲冻的熟樱桃般的脸。他左右环顾一圈,发现警报接触了,但还是不敢放心,死死举着两个揉眼的小拳头,时刻预备着下一场大哭。

   母亲突然小声冲他嘀咕:“还装呐?”

   母子俩都咯咯的笑了。

  他不敢再靠近父亲的屋子。

  有一次父亲喝了酒,发出了一点难得的爱心,生平第一次打开门让他进去了。雷星泽一踏进去,就立时感到了很大的失望,在他的幻想里,父亲的屋子就像一千零一夜里装满神奇火种的魔鬼瓶,一经打开就会释放出许多会说话的萤火虫或者长着尾巴的小精灵……再次再次,藏点吃的也好啊。

   雷星泽有种受蒙骗的愤怒,眼睛和嘴角一齐耷拉了下来。

   父亲不知道他的心思,趁着酒劲把他抱上膝头。

   胡子蹭在脸上,带出烘烘的热气,父亲带着几分薄醉问:“小泽,告诉爸爸,最喜欢这里面哪一个笼子啊?”

   他老老实实的答:“一个都不喜欢。”

   父亲一下瞪圆了眼睛:“为什么?”

   “干巴巴的,没意思。”

   “你懂什么!”

   说完这话,父亲的脸像装了秤砣,一下拉的老长。 终于挥了挥手,像扫垃圾一样把他驱赶出了房间。

   晚上,雷星泽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对母亲说:“这孩子没有慧根。”

   母亲正在一旁补裤子,闻言吓了一大跳:“怎么会呢?”

   “哼。”父亲又开始他的冷哼了:“大概是贴着你了吧!”

   母亲继续低头缝补,连叹息也没有叹一声,她从来不允许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一点使丈夫或儿子败兴的声音,她的针脚之所以密密匝匝,泼水不进,就是把自己也缝在了里面。

   春去秋来,草长莺飞。母亲在摇椅旁开垦出了一小片菜畦,种上了灰白的枸杞秧,青绿的豌豆苗,还有一星星展开的薄荷叶,像小降落伞似的笼罩在地上。他也终于长大了,长成了一颗杨树般挺拔的少年。在家的这一亩地三分地里,是母亲的爱给予他迸裂出根苗的养分。

  小杨树长到十五岁的那一年,母亲突然病倒了,或许,在这样的状况下,不病反而不正常。

   再后来,父亲也知道母亲病了,暂时丢下他那些视若珍宝的玩意儿,陪在了母亲的床边。有一次,雷星泽在院子里写作业,听见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哄笑,他从窗子的缝隙里看进去。母亲原本发青的双颊泛起了红晕,父亲坐在床尾,也正在眯眼笑着。

   又过了一会儿,笑声沉寂了,他见父亲俯下身对母亲说,等到小泽高中毕业了,我就慢慢把我这些技艺传给他,我干了大半辈子的功夫,最后还是要到小泽手上的……

   一缕阳光,从窗台裂出,抚上树枝,发出咂然作响的亲吻声。雷星泽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课本,头却不自觉的,一点点,一点点,靠近了有阳光的那一侧。

   母亲转头,也从窗子的缝隙里看见了他,微笑着伸出双臂说:“小泽,来,进来……”

   那是他记忆里,一家人为数不多的,也是最后的好时光。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就在母亲因病重被送往医院的前一天,父亲为追寻一块难得的“康巴老料”进了深山,待父亲再回来时,灵堂已经在亲戚的帮助下搭建了起来,带着重孝的雷星泽漠然的走在人群最前,伴随哭丧的钟声响起,十六岁的雷星泽高高举起手中灰盆,砰的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霎时尘土飞扬。

   在一片混沌中,雷星泽转过了头,看见了不远处刚赶回来的父亲,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恐惧,惊惶,不知所措……雷星泽慢慢的笑了。

   “爸。”

   待他笑完,终于神色平静的对着父亲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学你的技艺。”

   只不过一个愣神,偌大的会议室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电话那头还在急切的唤着,雷星泽强压住心中的汹涌,举起手机叹了口气。

   “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的,你算了吧。”

   “什么不容易?谁不容易?到底啥意思?”

   前尘往事,划做一笔,雷星泽实在诧异,世上怎会有人自私至此,他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电话那头怒吼道。

   “意思就是你别再造孽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你的狗屁竹雕!”

   他砰的挂断了电话。

   可电话一挂,心里反而更乱。如果父亲就此放弃了卓卓,那他和那位“夏小姐”,大概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继续阅读:第三十六章 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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