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卓不在家时，夏芒的午饭向来都是以糊弄为主。
她下了半锅面条，又摘了几棵藤藤菜去阳台清洗。蔬菜吃饱了水，哗啦一声从盆中挣脱，折射出金光钻般六角的光。她家阳台向来是个蔬果的博览会，无数红辣椒黄苞米挂在梁上，远看像串甜蜜的糖葫芦，被暖风一熏，又有点像经幡，很绮丽的左右飘荡着。
夏芒贪凉，故意把头伸出了窗框，好让暖风也拂到她的脸上。很快，忙活出来的一头汗水被徐徐吹干了。她正想缩回来，就看见了在院中来回踱步的老头。
是个生面孔。
那老头也看见了她，一下抬起了脸。老头个头不高，长相很奇异，甚至说是有点怪诞，但不知怎么的，并不让人讨厌。
老头顶着阳光，眯眼冲她招手。
“你是卓卓的妈妈不？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是谁？”夏芒有点警惕：“你怎么进来的？”
老头笑眯眯的：“我姓雷。是卓卓的朋友。”
听到姓雷，夏芒一下猜中了来人是谁。她不语了，低下头，继续去淘盆里的蔬菜。
好半天才问。
“你来干什么？”
老头也不正面答，看见她正在洗菜，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你这藤藤菜倒是新鲜，准备咋个吃？”
夏芒觉得奇怪，抬头望了他一眼，还是答了。
“下到面里吃。”
老头问：“方便多下一口不？我也没吃晌午呢。”
四川人就是这样，即使下一秒就要兵刃相见，上一秒也得留人吃口饭。譬如在夏芒的老家，但凡有生人上门，甭管是亲是仇，进门就是三个白糖水煮荷包蛋。想到这儿，夏芒又低头去洗菜了，好半天，才闷闷的问。
“你吃得麻辣不？”
“吃得。”
“下二两面你够吃不够吃？”
“恐怕要再冒点。（再多点）”
“嘿！”夏芒眉毛一立，转头看向这脸皮奇厚的老头：“你还真不客气哈！”
“有啥客气不客气的。”
这话倒是把夏芒说笑了，她在围裙前襟擦了擦手，转身便啪啪哒哒的下了楼。伴随一阵铁链的哗啦声，门开了，许多新鲜的阳光涌进了巷道。
“进来吧！”
夏芒替他乘面，白生生的面条混着绿油油的菜杆，完毕再淋上一大勺红油，就此堆成五光十色的一巨碗，光是看就让人觉得胃上挨了一记硬拳。
老头果真是半点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夏芒眼见他将大批大批面条卷在筷头，紧接着又用刨子一样的唇齿纷纷收割，一些实在嚼不尽的重新掉进碗里，却又在下一次猛烈进攻中被席卷进口。因为有辣油，老头很快就涕泪横流了，不断的用手背去抹脸。
夏芒见他如此急口，一下有些乐了，伸手给他递过纸巾。
“慢点，慢点。”
“你面下的好！”老头边吃边不住的点头：“我一看见你用藤藤菜加青，就晓得你的面味道绝对巴适，老吃客都晓得，吃面先看青！”
夏芒听的乐不可支。
“那我再给你下一两素椒的？人家都说我的素椒面最好。”
老头这时正好仰头喝尽了最后一点面汤，哐铛放下了碗筷。
他笑眯眯的接过纸巾去擦嘴。
“这次就不吃啦，下次再来尝吧……你既然招待了我，看来我也得招待招待你了……”
夏芒有些呆了，盯着他不说话。
老头不理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叫雷笼子……对，就这么叫我，别有什么顾忌。我知道你是卓卓的妈妈，你下午有事没？没事去我屋头耍会儿？”
夏芒几乎是诚惶诚恐的踏入了雷笼子的小院。
她是农村出身，又在市井中陶染，向来都与闲雅二字不沾边。而雷笼子的院子，虽居闹市，却清净不沾尘埃，里外铺呈没有一处闲笔，婆娑花木也皆内有乾坤。雷笼子从厨房端来一壶香茶，叫夏芒坐，她不敢坐，好不容易把她强按着坐下了，依旧讪的手脚都不知何处摆放。
“你别见外。”
雷笼子说：“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成都本地的。我也不是本地人，我是聚源镇的。成都人不是都管我们这些人叫下方县来的吗？”
夏芒一听这话，紧张消了三分，她挪了挪屁股。
“我是齐县的。”
“唔，齐县是好地方，我老婆就是齐县的，我儿子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这么说你们俩还算半个老乡。”
听到雷星泽，夏芒一下笑了，这一点巧合让她彻底放松了。夏芒突发奇想，虽然只是母亲的家乡，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和雷星泽在某种意义上都流淌着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血，齐县盛产红苕，红烧藤，红苕皮，红苕稀饭……怎么想怎么跟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不登对。
越想越远，赶紧将思维拉回。于是又正襟危坐，搬出了此行的前情。
“雷……雷大爷，我猜你是想和我聊聊卓卓的事情吧？”
“唔，卓卓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我很喜欢他。我听卓卓说，你管他管的很严，尤其是学习上，你对他的将来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夏芒下意识的一怔，能有什么想法？她自己并没走过什么路，一切的教育理念都是被社会和学校灌输而来的——要考好高中，好大学，再找好工作……不需有什么想法，只需随大流闷着头一条道走到黑，等媳妇熬成婆，总会有一番海阔天空。
但夏芒到底是夏芒，不会被轻易唬住，她稍一迟疑，便立马将皮球抛了回去。
“那你呢，当初你对你儿子的未来又有什么想法吗？”
“我？”雷笼子微微一笑，眼神中似有叹息：“哪儿有捱得过孩子的父母啊？”
夏芒很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中的虫眼，霎时反客为主：“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你儿子初中的时候，突然闹着要跟着个怪老头学手艺，天天撒谎不上课，恐怕你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这话说得狠，但雷笼子不怒反笑。他嘿嘿嘿的摩挲着茶杯，好半天才抬起头看夏芒。
“你是个很厉害的女子，我看出来了。”
夏芒微微有些脸红。
“我是就事论事。”
雷笼子又凝神看了夏芒许久，突然站起了身。
“我想带你去看点东西。”
雷笼子带夏芒去了小院背后的仓库，刚推开门，他就拣起了货架上的一只小玩意，递到了夏芒手中。
“这是卓卓第一次上手用竹子刻的，费了几箩筐萝卜土豆，不容易啊。”
夏芒到手一看，笑了，小小一方竹片上，刻着些七零八落的线条，粗壮潦草，像小孩子的鬼画符。
“这是什么呀？”
雷笼子话说着，又递过来了一只竹片。
“第一次没雕好，难过极了，练了三个月，我才让他又沾了刀。”
这一次的雕刻线条果真细腻了许多，隐约能看出是个人的样子了。夏芒还没来得及说话，雷笼子就转头拉开了仓库的灯泡。
货架上，整齐的排列着一溜雕品，有标签由左至右的写着日期年份。夏芒任由视线延展，惊异地发现每一块竹片上竟都雕着同一种的图案，那是一个女人的侧脸，最初的笔触很稚拙，只是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但渐渐的，女人的眉眼从竹片中栩栩凸立了起来，活脱的几乎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
夏芒惊愕的踱步到最后一件雕品旁——已彻底能看清了，竹上女子那小小的，如同猫咪的下巴。加上一个很稚气的腮，正眼神低垂的含着笑。
那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她自己的脸。
雷笼子说：“这就是卓卓这些年雕的所有东西，只有这最后一件成了玩意儿。他说要取名为‘芒’，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夏芒将最后一件雕品握在手心里反复挲摩，心下愕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雷笼子接着又道。
“我今天请你来，其实有两个意思，一是想告诉你，卓卓这些年跟着我并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第二，他的确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而且非常努力，手划破了多少道子也不叫疼。你光看这些东西就能明白，若不是真下了心，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成就这样的气候。”
紧接着，他话锋又一转：“当然，这件事继续与否，也要看你的意思。若是你不同意，我保证绝不再打扰卓卓。学艺先学人，这也是我教给他的。”
此话一毕，谁都不再说话了。昏暗的仓库里，只余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夏芒摸着手里的雕品，好半天，终于重重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这世上，哪儿有捱得过儿女的父母呢？”
夏芒离了雷笼子家，去学校接走了刚下晚自习的卓卓。
卓卓一见母亲，就下意识抓紧了书包带子。
他防备十足的。
“你还放心不下？还要来抓我？”
“不是。”夏芒苦笑一声，带着他往外走。
两人的影子随着路灯此消彼长，一路上，卓卓都低头不说话。自从雷星泽的事情过后，他总是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夏芒，似乎沉默就是他对待母亲的最后武器。可走着走着，卓卓迟疑了，他停下步伐，转过了头。
“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夏芒也顿下了脚，顾左右而言他。
“第一，以后不许撒谎了。第二，晚自习还是必须要上的。”
“你在说什么啊？”卓卓一头雾水：“我最近没逃课啊！”
“第三，下次月考必须考到全班前二十名，要是考不进去，你就休想再到这里来玩了。”
夏芒嘴里说得狠，脸上却莫名的笑了，她的笑容让卓卓如梦初醒，他这时才想起左右环顾一周——那熟悉的独栋小灰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卓卓瞪大眼睛望了半天，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
“妈？”
夏芒憋着笑：“别高兴的太早，我刚说的你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能做到能做到！”
卓卓一把撒开书包带，迫不及待的就要往小院奔去。刚准备推门，却又一下转过头来，他望定母亲，突然满脸绯红的大声嚷道。
“妈妈，谢谢你！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