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什科人撤走后,已然被扎西阿扣调理和治疗一天后恢复了大半元气的李书记下命令,杀牛宰羊,在草原上摆开盛筵,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庆祝草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和宁静。
牧人们欢呼着,纷纷抽出藏刀,挑选羊群中最肥最大的羯羊,就地宰杀起来。人们沉浸在喜悦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着欢快的锅庄,扭着优雅的秧歌,唱着“拉伊”漫着“花儿”,狂欢着这个难得的不眠之夜。
甄二爷又一次成为英雄。人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在大沙碗里盛满了醇香的“门源醇”跟他碰杯,碰过后还要划个十二连喜连连喜。毕竟好汉难敌三拳,未到半夜他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仍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立秋后,祁连山下所有的草原连续几天都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甄二爷从帐房里钻出来,站在露水淋淋的草原上伸了个懒腰,为这草原上重新来到的和平感到无限欣喜。百鸟啁啾牛羊欢跳,树木葱茏芳草茵茵,一切生命都呈现出平和和喜悦。纠纷结束后,牛羊就可以到最好的山坡上去觅食,趁着秋天牧草成熟的季节可以大吃特吃,待白露霜降后吃他个膘肥体壮,然后转回冬季草原,回到门源川回到桦树湾。
他将手放在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在远处山坡上吃草的枣红马抬头看了看,一路小跑而来。在不远处山梁上眺望远方的巴顿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搬出鞍鞯准备搭上枣红马,打算不惊动经过了昨夜狂欢之夜的民兵和牧人们,去措毛的羊群里,去查看一下她放牧的桦树湾的那些羊。等清点好数目后,他想请求李书记从其他大队调拨一些,使他回去后对谢队长和桦树湾的老少爷儿们有个交代。
正当他将鞍鞯搭上枣红马背的时候,巴顿突然冲了出来,将鞍鞯撞在一边,尔后从鞍鞯之下抽出那条牛毛褡裢狠命地撕咬起来。
这条褡裢是前几天他俩从松树掌里那间建在树上的木屋———他怀疑是土匪头子张子龙的巢穴中缴获的。巴顿撕咬这条褡裢,莫非已察觉了什么?他蓦然想起了昨天巴顿几次扑咬吉合茂的情形。
他蹲下来,拍了拍巴顿的肩胛使它安静下来,脑子里狠命理着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巴顿撕扯着他的裤脚,似乎要将他引领到某个地方去。他提了土铳枪,疑惑地跟随巴顿朝角什科草原深处走去。
深秋的角什科草原妩媚而动人。晶莹的露珠在朝阳下熠熠生火,在人影的周围散发着七彩的光环,亦幻亦真扑朔迷离。
巴顿在前边边嗅边走,他在后边时停时行。中午过后,巴顿终于引着他来到了一条山沟。巴顿趴在沟口,目光炯炯地望着山沟里一个平缓、向阳的山坡上的一个蒙古包低声咆哮。
甄二爷赶紧按住巴顿的头,隐蔽在一丛茂密的金露梅后面,仔细地观察那个蒙古包。蒙古包的烟囱里冒着淡蓝色的炊烟,显示主人正在包中。蒙古包前边的草地上停着一辆破木车,在朝阳下显得有些苍凉和破败。木车的旁边有一只被拴在木桩上的藏獒,那藏獒似乎觉察到了生人的气息,朝着他俩藏身的地方拼命吠叫。随着吠叫声,蒙古包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位身材欣长,体格丰满,穿着一袭浅蓝色蒙古袍的年轻妇女走了出来。她站在蒙古包前搭眼朝这儿望。紧接着从门内又蹿出了两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小孩,也贴在妇女的旁边朝这儿张望。
看了良久没有发现什么,那妇女便在山坡上整理牛粪堆。而那俩孩子则在如茵的绿草上摔起跤来,如两个真正的蒙古摔跤手一样,先是躬步跳跃,尔后扭在一起,摔了一跤又一跤,谁也不服谁。
甄二爷则紧紧地盯着蒙古包门口,查看情况。等了好一会儿毫无动静,加上那妇女拾牛粪堆的动作恬静平和有条不紊,那俩孩子的玩耍也一派天真无忧无虑。他断定这里不存在危险。
他又拍了拍巴顿的头,叫它稍安勿躁,然后走向蒙古包。那年轻女人看见有人朝蒙古包走来,同草原上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第一个动作是跑到吠叫的狗旁,呵斥住狗。而那俩孩子从草坡上爬起来喊:“阿妈阿妈,家里来客人了……”一口纯正的门源川汉话。
“大嫂,我是寻牲口的,我放牧的一头麻嘴巴牦牛走失了……”甄二爷看着那女人礼貌地说。他想既然这俩孩子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那她也一定会说汉话的。
“哦!”年轻女人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面带微笑说,“先到蒙古包喝口热茶吧,牲口慢慢寻!”她的汉话并不纯正,似乎拖着很重的鼻音。他走进蒙古包坐下来,仔细打量起来。他发现这是个家境殷实的家庭。科什加鼓鼓囊囊,看来装满了青稞炒面;蒙式家具一应俱全,古色古香的木柜洁净得一尘不染,木柜上被子叠放得整齐划一,被子旁边居然摆着一只“凯歌”牌半导体收音机。
“掌柜的不在家啊?”他漫不经心地问。
“他呀,进山打猎去了!”她麻利地端上了一盘手抓羊肉,热情地将刀子递给他说。
“是吗,他是不是叫吉合茂啊?”他试探性地问。
“是啊,你们认识?”
“是……我们年前打猎时认识的……我们还是朋友哩……他什么时候走的啊!”
“今早刚走的。……你吃你吃啊,吃饱了好寻牲口!”
“你看见一头麻嘴巴的白牦牛了吗?”
“好像没看见,没跑到我们这儿吧?”她极力地回忆着,从记忆中寻找那头纯粹子虚乌有的牦牛。
“算了,我还是到别处去找找!”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牲口丢了,得慢慢找!”她将一根肥嫩的羊肋巴递到他手上,“……这牲口啊,你千找万找找不着,说不定那天它溜一圈又回到牛群里来了呢!”
“说的也是!”他吃饱了喝足了,揉着肚皮告辞,“谢谢大嫂的羊肉奶茶!”
“这有啥呀!这草原谁家还不给客人一碗茶喝、一盘肉吃?”她依然微笑着送客,“如果你的牛跑到我们的牛群里,我会收拾好的,到时候我捎话给你,你来赶回去吧!”
看着这热情善良、勤劳淳朴的大嫂,他真不敢想象她是那个与松树掌上土匪有密切关联的吉合茂的妻子。
他突然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位大嫂,他满腹愧疚局促不安。他突然想起自己腰带里裹着一个麝香蛋子,便不暇思索地掏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大嫂,这个你留下吧,算是我感谢你的盛情款待!”
“你这是干哈呀,我怎么敢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大嫂吃惊地叫道,硬将麝香蛋子塞过来。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原路返回。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他不敢看大嫂那双美丽而纯真的眼睛。
接下来,又是巴顿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跟,一直朝西南方向走去。他知道,他在大嫂家的蒙古包吃肉喝茶的功夫,巴顿一边捕猎鼠兔填肚子,一边在蒙古包四周侦察了一番,已然确定那个在松树掌的小木屋,尤其从那小木屋中搜出的牛毛褡裢上留下的气味,与这蒙古包主人的气味是一致的。而且蒙古包的主人已然朝西南方向的松树掌去了。
它边嗅边走,他在后边紧紧跟随,一直朝松树掌走去。
甄二爷有些兴奋。他知道凭着巴顿灵敏的嗅觉,一定会顺着吉合茂留下的气息找到他,甚至会将藏匿在小木屋的那个神秘人物顺藤摸瓜地找见。
他们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一天一夜后,终于又来到了树木荫天蔽日阴冷潮湿的松树掌。
进入丛林,他们都格外警惕,小心翼翼地向丛林深处的小木屋摸去。但巴顿吱吱叫着,咬住甄二爷的衣袖扯了扯,径直向丛林的更深处走去。走到一个壁立千仞的山峰下后,它突然低吼了一声,趴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前边一丛浓密的荆棘林后边半露的一个山洞,双耳耸动目光炯炯,浑身的肌肉块块凸起,一副警惕百倍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模样。
“有情况!”甄二爷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潜伏下来,拉开土铳枪的机关,将火炮儿小心地扣在了火嘴上,瞄准了那个山洞。
但山洞内毫无动静。山洞口一丛披肩草饱满的穗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回过头看巴顿,巴顿仍然是一幅高度戒备的样子。他相信巴顿的嗅觉和判断,想那山洞里一定潜藏着人,并且一定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俩被祁连山麓恶毒的蚊蜢叮咬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前边那丛荆棘突然被分开了,接着是一根乌黑锃亮的枪管在左右移动。停了一会儿,一个毛茸茸壮硕的头颅露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是吉合茂。只见他左右观察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便提着半自动步枪走了出来,迎着太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没有来得及阻拦,巴顿从西番柳丛后边呼地跳起,吼叫着直朝吉合茂冲去。吉合茂先是一愣,以为是受到了熊或豹子的攻击,本能地朝后退,有些手足无措。但当他认出是一身金黄色毛发的藏獒巴顿时,立马镇定下来,顺手提起枪,很熟练很利索地推弹上膛,朝扑面而来的巴顿就是一梭子。
就在这时,甄二爷的土铳枪响了。
吉合茂打中了巴顿,巴顿撞倒了吉合茂,甄二爷的枪便在这刹那间失了准星,居然没有打中吉合茂。
开了一枪后甄二爷就扑了过去,吉合茂也在这个时候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立马寻找被巴顿撞倒后摔向一边的半自动步枪,并没命似的扑了过去。
甄二爷容不得他拣枪,一个箭步横在了他面前。
“咳!是你啊!你到这深山老林里干啥来了?”吉合茂故作吃惊地问道。
“这个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你到这深山老林里干啥来了?”
“我来打猎啊!我老婆得了风湿病,起不了床,我来打副麝香给她治病!”
“是吗?哈哈!可在你家,我看见她很健康啊?再说,蒙古族人信佛,是不杀生的啊?”甄二爷冷笑着。
“为了治病偶尔杀生,是不犯戒的,佛爷说……”吉合茂煞有介事地说。
“佛爷就别说了,还是你说吧!”甄二爷打断了他的话,“你常来送炒面送肉的那个木屋的主人到底是谁?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吉合茂苦笑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小木屋,更不知道小木屋的什么主人!……你问我,我问谁去?”
“别给我打马虎眼了……”甄二爷冷笑道,“前一阵子我发现了松树掌的小木屋时,我就判定这是逃窜土匪的巢穴。可我纳闷儿,他除了吃肉还吃什么呢!后来我在木屋里发现了牛毛褡裢,从褡裢里抖出了青稞炒面!”
“那又怎样?你不吃炒面啊?”吉合茂的鼻子也在哼哼。
“你吃炒面不稀奇,可他作为一个长年藏在深山老林里作藏头乌龟的匪,他哪来的炒面吃?这只有一个解释:除非有人给他送!”
“哼!照你的意思是我送的了?”
“难道是我送的不成?……自然是你送的了!”他口气肯定地说。
“他妈的,你想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那天我将褡裢给我的藏獒———就是它……”他指了指负了重伤后躺在地上喘粗气的巴顿,一边蹲下来仔细查看伤口,狠命地撕蓝土丹林衬衣的襟子想包扎,一边用眼角警惕地盯着吉合茂继续说,“给它闻了闻,它就明白我的意思,一直循着气味寻到了斡尔朵草原。那天,它三番五次向你冲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那个褡裢的主人,就是给那个土匪送盘缠的土匪同伙!”
“哼!你这狗鼻子就那么灵啊?”他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内心里却胆战心惊。
“当然了,是它今日一直嗅着你的气息,一路寻你到这儿的。以后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它也会找到你的,包括你送盘缠的土匪,终归会被缉拿归案,受到人民的审判的!”他学着法官的口气神色俱厉地说。
“哈哈哈……”吉合茂突然仰天大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甄二爷警惕地站了起来。
“可惜你的藏獒活不了了,你也活不了了!……十天之后,你俩就是这深山老林里被蛆虫吃光了的一堆白骨!而我,这个当年的土匪,如今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牧民,依然是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羊肉手抓糊奶茶的日子,享受着社会主义新生活!没想到吧?”
说完,他“嗖”地从马靴里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满尺藏刀,目露凶光步步逼了过来。
赤手空拳的甄二爷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要知道,这吉合茂身体强壮,心狠手也辣,要对付他实在太难了。甄二爷一边后退,一边眼睛左右逡巡着,想寻找武器或借助地势阻挡他的进攻。
但吉合茂不给他机会,一个箭步,藏刀当胸就刺了过来。甄二爷侧身躲过了这凶狠一刀,翻转身与他紧紧地扭打在一起。
这真是一场虎狼之争。二人打斗得呼呼有声,将方圆几丈的灌木丛全给压倒了。但吉合茂毕竟手中有刀,甄二爷在躲避顾忌中占了下风。终于,吉合茂将他逼到了一个峭壁的夹角,将藏刀对准他的心窝狠狠地刺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节,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巴顿突然挣扎着跳了起来,直朝吉合茂扑去。只听见“噗”的一声,满尺的藏刀刺进了巴顿的胸脯,刀尖从后背露了出来!而吉合茂被巴顿壮硕的身躯撞了个白肚朝天。
甄二爷心中惊呼了一声“巴顿!”然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不等吉合茂拔刀起身,木榔头般的拳头直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他左右开弓,拳头如冰雹初降,将心中的悲愤、痛苦和仇恨借着拳头酣畅淋漓地发泄出来。等他将胸中的暴风骤雨平息下来后,发现吉合茂满脸污血,头脸浮肿,已然晕了过去。
“巴顿!巴顿!”他抱着巴顿泪水潸然,摇晃着大声喊叫他心爱藏獒、救命恩人的名字。巴顿吃力地睁开双眼看了看他,眼角流出了两绺清泪,然后乌黑清亮的眼睛逐渐黯淡,最后变得一片灰黑。鲜血淌了一地也染透了他的皮袄,巴顿往日依偎在他身边如火炉般的体温在祁连山清冷的秋风中渐渐冰凉!
甄二爷脑子一片空白,木然地望着杨树上片片飘落的黄叶在肃杀的秋风中翻飞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