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5,476

  

  “那后来你又是怎样逃脱的呢?”甄二爷又添了些柴,将火烧得旺旺的,望着吉合茂在火光中闪烁不定的脸疑惑地问。

  “我说了,解放军攻打乱石窝的那一天,我出去砍柴去了……”吉合茂擦了擦眼泪,神情黯淡地继续叙说。

  在成为土匪的日子里,他心情一片灰暗。尽管张子龙一再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蒋介石和马步芳很快会打过来,国民政府会很快重新执掌政权。到那时候,他们这些坚守在敌人后方的人就是有功之臣,到时候论功行赏,大家都将得到重用,不要说张子龙这些当官的,就是他们这些当兵的,每人封个保长、甲长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在这深山老林里,信息闭塞,根本听不到外部世界的任何信息,所谓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及蒋介石反攻大陆取得的节节胜利,都是张子龙憋了一个晚上后,根据需要在那儿发布。土匪们尽管识字不多,大都是一些见不多识不广的大老粗,但最起码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都知道这是张子龙在糊弄大家。不信你看,那些解放军民兵大队哪有大军压境、即将溃逃的样子?有的只是亦将余勇追穷寇,追剿得他们鸡飞狗跳的勇气和决心。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同绝大多数土匪一样,他也在寻找一切机会逃跑。那个时候,特别是他们来到乱石窝以后,逃跑几乎成了所有土匪们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念想,也是他们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但张满囤清楚地知道,凭他自己,要想在张子龙他们的严密监视下逃得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是逃得出土匪窝,也逃不出莽莽的祁连山丛林,逃不出那雪封了的几重达坂。

  那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就是已经死了,却还活着的行尸走肉。但有一天晚上,九天保突然提出要与他“打脚蹬”去。

  张满囤自小受人歧视,记忆中似乎除了父亲和叔叔,从来没有人关心过自己。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只有不嫌弃你的人才会跟你“打脚蹬”。如果关系不好,或者你有狐臭、脚癣等疾病,别人不要说跟你“打脚蹬”,避之犹恐不及。他收拾完锅碗后,抱了被子去跟九天保睡在了一起。

  半夜里,九天保长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睡在一个窑洞里的其他两人也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这个绝望而恐惧的日子里,大家都睡不着,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听到大家的长吁短叹,他也不免长叹了一声。

  “还没睡着啊?”九天保问他。

  “没有!”他回答。

  “想什么啊?”

  “也没想什么!”

  “不要骗我们了,”九天保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对着他的耳根偷偷地说,“你就没想想今后该咋办?”

  “唉!想也是白想。我看,照这个样子,我们在这儿只有等死!”

  “是啊!”窑洞里的另一人接话说,“达坂山的雪过几天就要开了,说不定解放军民兵大队这个时候已经开拔了,来清剿我们呢!”

  “跑是最好的办法。”另一人也接话说。

  “满囤,你就没想着跑啊?”九天保试探性地问他。

  “呵呵,大叔,”他说话不自然地带点东北口音,“你就甭开玩笑了,能跑得出去?”

  “是啊,要是能跑得出去,弟兄们差不多都跑完了!”

  “也不知道跟甄二爷出去打猎再没回来的那几个人跑出去了没?”

  “你们想想,能跑得出去?”

  “跑出去试一试,也总比窝在这里等死强啊!”

  窑洞里几人睡意全意,七嘴八舌地悄悄议论起来。

  “你跟张司令是什么关系啊?”九天保突然话题一转问他。

  “我跟张司令啊?”他不知道九天保问这话的意思,“我俩只是庄员邻居,我们是一个村的人!”

  “不是亲戚?”

  “不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老家是东北的,我们一家十多年前从老家那儿一路讨饭过来的……你知道,老家被日本人占了,在那儿没有活路了……你看,我说话还有点东北口音呢!”

  “哦!”九天保若有所思地说,“那我们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我们有个活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走?”

  “什么活路啊?”他一听说有个活路,兴奋得一骨碌翻起身,抓住九天保的胳膊急切地问。

  “你先别急,你得先发个誓起个咒,保证不对第二个人说!”

  “好的!”他翻身起床,从伙房了找来了一些柏香,在窑洞里点燃了,跪在那儿,面对冥冥中的神灵郑重其事地发誓起咒:“山神爷,今晚我如果将九天保大叔的话对第二个说,出门遭雷劈,上山遇瞎熊,砍柴滚下山崖……”

  看到几人在柏香火的微光下还不相信任地看着他,他急了,“如果我将今晚的秘密泄露出去,解放军的第一枪就打在我的脑壳上……”

  “好了,好了,娃娃!”九天保大手一挥,总算是相信他了。然后嘴对着他的耳朵,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那个哑巴李九儿不是真正的哑巴,而是民国二十五年来到青海,后被打散的共产党西路军战士。同其他西路军战士一样,民国二十五年对他们来讲是一个可怕的梦魇。至今让哑巴李九儿夜半惊心的是,马步芳那骑着天下名马“青海骢”的骑兵部队,来如风、去如电,直打得来来回回在祁连山麓里蠕动的他们七零八落。又一次惨烈的战斗结束后,他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只好跌跌撞撞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半夜时分,他终于从狗的吠叫声中发现了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那时节,在这大西北,在这门源川,革命的氛围远没有革命老区、他的家乡闽赣地区浓厚,人民群众尚未觉醒,共产党红军在反动派的宣传下,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一些长着红头发、蓝眼睛,青面獠牙,专吃小孩心脏的恶魔,他们来了不但要共产,还要共妻。

  又饿又乏的他不敢去敲那些人家的门,只好找了一个草垛钻了进去,以抵御祁连山料峭的晚风。天亮时,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出来抱柴火时发现了已然冻得僵硬的他。于是她喊叫老伴赶紧将他弄到了滚烫的火炕上,又烧了一壶姜汤灌了下去。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光,他的牙关才软和了,才能说话了。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吓得老俩口面如土色,忙不迭地跑去关严了那俩扇破木门。因为他们听到了他那软软绵绵的南方口音,听到了他的口音,也就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了。

  “娃娃,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开口说话啊?”

  于是他脱下了军装,换上了老羊皮皮袄,从一个身经百战的西路军老战士变成了九天保邻居李四十五的远方外甥哑巴李九儿,成天赶着李四十五家的二十多只山羊在后山里放牧。实际上,除了那些衙役,那些马步芳的搜查部队,全村的人包括九天保都知道这娃娃是西路军战士。也不是他们有怎样的思想觉悟,他们善良的本性促使他们不愿意将这个还是孩子的这个小战士交给那些人去杀害。

  后来,李九儿被抓走后,乡亲们自发地卖牛卖羊,凑钱将他从马连长手中赎了回来。

  张子龙抢劫了陈有忠家后,李九儿觉得有必要打入这股土匪当中,分化瓦解他们,于是便装傻卖憨地跟随土匪来到了乱石窝。之后,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对象,做着那些被胁迫群众的工作,以期有一天对张子龙倒戈一击,给解放军剿灭这股土匪做出应有的贡献。

  “原来是他啊?”甄二爷听到这里,不由得惊呼。他想起了他被张子龙绑在石洞中的那个夜晚,那个给他准备了马匹、枪支,解开了绑他绳索的那个人,那个陌生的南方口音。

  “是他!”吉合茂抬头看着他说。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啊……”

  就在甄二爷逃出土匪窝的那天夜晚,哑巴李九儿秘密召开了一个会议,会上宣布解放军不久就要来攻打乱石窝了。“到时候,大家尽量去抢张子龙亲信们的枪支。没有枪的,就在胳膊上挽一块白布,各自寻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土匪们缺少枪支弹药,那些不多的枪都属于张子龙的亲信们所有,小喽啰们只有铁叉之类的武器。

  张满囤第一次听到了李九儿的讲话,果然是一口费好大劲才能听懂的“下边话”。

  于是他们一边等待着解放军和民兵剿匪大队来攻打乱石窝,一边秘密准备着。但命运好像老跟他过不去,就在甄二爷领着解放军攻打乱石窝的那天,他同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爬上山坡去砍柴。还未等他抡开斧子,在黎明前的晨曦中,他发现甄二爷领着解放军从山后边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直朝乱石窝插去。

  他赶紧在一棵大树后边趴了下来。他知道,他是没有时间赶回去的,就是赶回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他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如爆豆般的枪声,如打雷般的手榴弹声和迫击炮声。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土匪,但他何曾见过如此的阵势啊?他趴在树下,大气也不敢出,不知什么时候,尿已经将破褐裤给浸湿了。这是他第二次尿湿了裤子,第一次是红崖古城设伏的那天清晨。

  直到土匪们土崩瓦解,解放军们打扫完战场,乱石窝一片死寂时,他才从藏身的大树后边爬起来,没命似的朝草原深处窜去。

  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回到浩门河岸边他的家乡去,但他知道那儿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他知道,他的庄员邻居们都知道他已经跟着张子龙当土匪去了。如果贸然回去,在这个刚刚解放,政府严惩反革命分子的特殊年份里,自己说不定来不及被甄别,就会像那些土匪一样莫名其妙地被枪毙了。于是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用,改成了一个蒙古族的名字吉合茂,在斡尔朵草原、角什科草原以挖药、打猎,或给藏族蒙古族人家放牧为生。

  也许是草原牧民家那些极富营养的乳制品和牛肉羊肉的滋养,也许是他继承了父亲东北大汉的优秀基因,他由一个干瘦矮小的孩子疯长成了一条健壮的大汉。加上他那一口纯熟的藏语、蒙古语和一身蒙古族男人装束,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蒙古族汉子,一个角什科公社的社员了。作为角什科公社的一名社员,他同那个时代的所有年轻人一样,成为了一名战备民兵,参加过无数次的集训。也在无数次的打猎、防狼生涯中,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

  “怪不得你枪打得那么好!”甄二爷恍然大悟地说。

  大约是十年前吧?由于他的健壮、他的勤劳、他的勇敢,他入赘到一个蒙古族家庭,组建了现在的家庭,过上了安逸而幸福的牧家生活。“那么,你是怎么遇到张子龙的呢?”甄二爷疑惑地插话道。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吉合茂似乎不愿回忆遇到张子龙的情景。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牧民吉合茂在赶着一群羊在角什科草原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放羊。当羊走过坡底时,突然四下惊散开来。吉合茂大吃一惊,心想羊群可能遇到躺在沟底的狼了,忙不迭地骑了马飞赶过去。到那儿一看,在一个旱獭古塘(人们挖掘冬眠的旱獭留下的土洞)里,有一个人蜷缩在那儿,已然奄奄一息了。

  “救救我……”那人说了这句话后便晕死了过去。

  他赶紧下马查看,发现此人双脚上冻疮流着红绿相间的脓水,身形消瘦如猴,一头蓬乱的头发犹如随意搭上去的一堆乱麻,乱麻间爬满了虱子虮子。特别是那一脸胡子,胡乱地将脸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使人不识庐山真面目。

  吉合茂赶紧将他扶上马,驮回了家中,交给妻子精心护理。而他自己则骑着快马,赶到斡尔朵草原著名藏医扎西阿扣那儿,求治疗冻疮的藏药。他知道,这人的冻疮由于长时间没有得到救治,现在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如果不赶紧施救,说不定不久就会坏光,他将会永远地失去双脚。

  也许是那人的体质本身很好,也许是他妻子的精心护理的结果,第二天,那人就开始进食了,狼吞虎咽地啃羊肋条,憋死噎活地吃酥油糌粑,老牛喝水似的灌奶茶。吃饱了喝足了,脚上敷了阿扣曼巴的藏药后,他就在他家的蒙古包周围游走、查看。

  “你洗洗澡、刮刮胡子吧!”吉合茂叫妻子烧了一大锅水后诚恳地说。

  等那人洗了澡、刮了胡子后吉合茂简直惊呆了。直到此时,他才认出,他是土匪头子张子龙!尽管十多年岁月的打磨已然使今日的这个落难者跟昔日的张子龙判若两人,但那神态、那神情、那眼神依然在明明确确地告诉他,此人就是被政府一直缉拿的张子龙。

  看见吉合茂手中的剃头刀无端地掉在地下,张子龙先是吃惊,继而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很显然,他也没有想到眼前救他的这个蒙古族汉子,就是他们村里的那个东北娃,后来在乱石窝烧火做饭的那个小伙夫。尽管眼前的这个壮硕的蒙古族大汉跟当年那个瘦小的火夫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还是认出了他。因为他太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了,当年在乱石窝,就是他一天三餐负责他的饮食,早晨晚上给他端来滚烫的洗脸水烫脚水。

  双方在认出对方的刹那间,都吃惊得往后跳出了三步。

  “吁!”还是张子龙心里素质好,率先开口示警。他指了指吉合茂在蒙古包里忙进忙出的妻子和在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孩子,用中指堵住嘴唇说。

  “你……你是……”吉合茂语无伦次地问。

  “没错,是我!”他抢先回答,“但我现在姓李,是一个从门源川那儿来这儿打猎的猎人,你可要记清楚了……”

  “是……是……”他下意识地回答。

  “呵呵,日子过得不错嘛,张满囤!”张子龙又一次望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说。

  “我现在不叫张满囤,我叫吉合茂……”说这话时,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妻子,声音压得很低。说实在的,他太满足现在这种生活了,他太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家庭了,他可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当年的土匪张满囤,是一个仍被政府通缉的反革命分子。他真的无法断定,他的妻子如果知道他是一个潜藏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土匪、反革命分子,会不会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如果那样,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哦,叫吉合茂啊!”张子龙打着哈哈说,“说得也是,当年的张满囤已经死了,在乱石窝早被解放军剿匪大队打死了!就像当年的张子龙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姓李的猎人……”

  “那是,那是……”吉合茂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你给我听着,吉合茂,”张子龙突然走到他眼前狠狠地说,“我们两个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如果你告发我,就是枪毙了我,我也会供出你的身份,让你即使不被枪毙,也得坐十年八年的牢……”

  “是,那是……我哪敢告发你啊……”他语无伦次。

  “这就好……你知道那个二连三排排长李宝儿吗?”他故意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李宝儿被甄二爷和阿扣曼巴扭送到政府后,不久就被枪毙了。这事儿政府做了大张旗鼓的宣传,并且一再强调,仍有零星土匪藏匿在这草原,特别是土匪头子张子龙仍然逍遥法外,要广大革命群众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一旦发现可疑人员,要在报告政府的同时,全力缉拿,务必将那些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彻底、干净地消灭之……

  “知……知道!”吉合茂一屁股坐在草滩上,浑身酥软,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继续阅读: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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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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