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坛镇派出所副所长钟细兵刚去东洋岛上执行一起海上养殖纠纷案,最后要不是鸣枪把岛民镇住,差点不能全身而退。那些远离大陆的岛屿,岛民特别难搞,他们长期与海浪和礁石为伴,练成了跟礁石一样硬邦邦的性格,见面不打招呼,不善沟通,法律意识淡薄,再加上山高皇帝远,能用拳头分出高下的事儿,绝对不费嘴皮。遇到纠纷,很容易把外人和公务人员当敌人,虎视眈眈。
刚回到所里,茶还只泡了一半,手机就响了,是师母的手机。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老师和师母了,也没打电话问候,现在他们打电话过来,真是过意不去。在遇见乔教授之前,钟细兵可不是这般懂情感有分寸的人。他是体育特长生考进的大学,文化课肯定差。那次期末考试完,他就知道乔教授这一门肯定有问题。他举着拳头逼迫宿舍每个人都捐点钱,买了烟酒跑到乔教授家走后门。乔教授教了一辈子的书,没见过这一号野路子学生。好在他见过世面,笑呵呵让钟细兵坐下,喝茶谈心。钟细兵肚子里没有多少斯文的东西,这天聊得不爽,便开门见山,说我今天是来搞成绩了。我豁出去了,你这门课我是及格也得及格,不及格也得及格。乔教授道,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考试的时候,你的同桌不让你偷看,你把他揍了一顿,是吧。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出去,迟早会得到血的教训的。你今天提了这么多东西过来,我会收下,但是,要给你钱,因为我不允许你们在宿舍抽烟喝酒。但是呢,这门功课呢,不及格的话,我让你补考,指定能让你亡羊补牢。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和想象力,这方面用得好,将来指定是个人才,用不好,一出校门马上就栽了。你要是能听进我的话,你就继续喝茶,以后还可以来喝茶。你要是听不进去,现在就立马走人。
钟细兵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教授欣赏的一面,这一顿说教服了,继续喝茶。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有这样跟他讲道理,有这样肯定他。他成了乔教授家的常客。偶尔碰到乔教授要使唤他,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毕业的时候,钟细兵觉得自己一身本事,想考武警。乔教授道:“没问题,你现在思想各方面都可以,社会习气也去掉了,但是胆识和魄力仍在,这是一条好出路。”有了这一通话,钟细兵成了一个边防武警战士,又能吃苦,到基层派出所很快就当上了副所长。钟细兵结婚的时候,乔教授过来喝喜酒,又当证婚人,一派斯文的洋洋发言,给钟细兵赚足了面子。逢年过节,必定要去看望。
令钟细兵没想到的是,这个师母打来的电话,居然是乔教授走了的消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印象中,以乔教授的身体状况,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他泡的一杯茶没喝上一口,赶紧跑去处理后事。乔教授就一个女儿,现在把钟细兵就当亲人使唤了。师母希望让乔乔回来处理丧事,但是在路上不要让她知道。这让钟细兵费了一番周折。钟细兵本来请了两天假,但是现在等乔乔回来,把事情张罗完,没有一周不行。他在手机里跟雷所长请了一周的假,这下可把雷所长惹火了,说你一个老师走了,你请一周假,你从小学到大学,有多少老师呀,以后还有完没完呀,又不是你爹。老雷是普通士兵出生,文化程度不高,基层经验丰富,说话喜欢用土话,骂人特别来劲。钟细兵毕竟是院校出身,气息上本来就跟他有点不对付,这几天又着急上火,心中的那股野性也被激活了,丝毫不退让,只道,这个老师对我只怕比亲爹还亲,这个假我是请定了,你爱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
乔教授桃李满天下,追悼会真是热闹,钟细兵忙里忙外,忙完了,嗓子都哑了。这才有心思询问突然亡故的细节。师母流着泪,道,这事儿,可能跟那天贵客登门有关。
那天,福州的朋友告知,来了个京城文玩界的泰斗级人物马爷。这可把乔教授高兴坏了,托了各种关系,与马爷见了一面,说自己有一屋子古董,请马爷到家来掌掌眼。马爷说这是得罪人的事,我真不干。乔教授软磨硬泡,才把马爷请到自己小别墅。小别墅一进门,就摆满了海捞瓷,还挂着藤壶、海蛎壳,铺满了整个小天井,十几个大塑料箱子里,水泡着,在做脱盐处理。马爷只瞅了几眼,还没拿到手上仔细端详呢,就说:“乔教授,你今天请我来,是要说真话还是假话,说假话呢?”乔教授笑道:“还有这讲究,假话可是谁都不爱听的。”马爷道:“教授你可错了,假话多数人都爱听,我给你客套客套,你乐呵乐呵,说真话呢,你可能就不爱听了。”乔教授说:“那指定是真话呀!”马爷倒是直截了当道:“这不用看了,全是现在的仿品呀。”乔教授道:“马爷,这回你可走眼了,这些是我亲自看着从海底捞上来的,你看,上面的痕迹,没有在海里上百年出不来。”马爷倒也不争辩,道:“我不看哪里来的,我就看真假,是做赝品,不管是墓里刚挖出来的,还是海里刚捞出来的,也还是赝品。我晓得,说真话,你也没心情陪我喝茶了,还是紧着送我回酒店吧!”
马爷想来这种场面见多了,一口茶也没喝,急急上车回酒店了。不出马爷所料,乔教授心情一下子低落竟然也无心挽留。
当天乔教授还不服,第二天就蔫了。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跟师母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服了三颗红景天胶囊,就去睡了。次日,就再也没有醒来。医生推测是夜里的脑梗造成脑出血死亡。
钟细兵可以想象,乔教授被点出真相之后内心的愤懑与纠结。在文玩圈,他是半路出家,仗着自己的古学功底,融会贯通,又被周围的人一夸,把心气儿提起来了,以为是个行家,实际上是半吊子。挖坑的人,要的就是这种自信满满的半吊子。这么给马爷一棍子棒喝,这口气是过不去了。更重要的是,这批海捞瓷赝品,可把他的几十万积蓄全套进去了,这学费,太高了。
“知道被套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钟细兵很遗憾。乔教授平日里都把自己当成儿子一样,如果这种事情告知,也不会有这种后果。
师母说,当时她看教授长吁短叹,也有这种提议,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在文玩圈,不论是打眼还是捡漏,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秋后算账的规矩。打眼或者被人挖坑,都不好意思透露出去,第一是面子,人都好面子,传出去影响你在小圈子里的声誉。失了面子,别人遇好东西就不愿叫你一起看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半吊子混在一块儿。第二是能力。收藏比拼的就是眼力,输了认栽属于正常。花真金白银购进心仪的古玩儿,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而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你连真伪都难以辨别,一过手就输了,只能口服心服,吞下后果自己品。这样一来,藏品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还是蹬自行车的上班族,大家都有捡漏的机会,它实际上也体现了公平原则。你被坑了,只能安慰自己是交学费,只不过这个学费交得太惨了。
至于这一批栩栩如生的仿品,师母晓得是从练丹青那里收的。但是她对练丹青也不是特别了解,可能是教授晓得练丹青是坐过牢的,怕师母嫌弃,也不愿多说。但是她明白,练丹青的父亲老练,之前与乔教授有交情,一个学校的,一个是学中文,一个是学画画,但后来老练在那个年代,因为曾经给庙里画过神像,被批斗,后来不堪其辱,就跳海自尽了。毕竟这是一段悲惨的经历,教授从无详细提及。但是老练死后,练丹青就性情大变了,或者说,就变坏了,导致后来入狱。可能是因为练丹青这个人犯过事,坐过牢,身份复杂,乔教授倒也不愿多提。但是在关照上,教授还是不忘旧情,毕竟是故交之子,能帮的就帮,特别是练丹青出狱后,干的是倒腾古玩这一门,兴趣相同,便有了更多往来。这样看来,练丹青这完全是设坑杀熟。
想到这里,钟细兵牙齿都差点咬碎了。乔教授没法向自己开口,还有一桩,是因为这件事处于法律的边缘。倒腾古玩,一不小心就倒腾到非法的坑里,老教授没法给钟细兵张口呀。这因为这件事本身属于违法,家人也紧紧封口,普通外人无从知道细节,只晓得乔教授大概是脑血管破裂,睡梦中走的。
乔乔回来处理了丧事之后,陪了母亲两天,临走时对钟细兵道:“我爸走得冤呀,这一口气真咽不下去。”钟细兵叹了口气,道,“我会给他在天之灵一个交待的!”
练丹青现在是孤家寡人,租住在海坛县老城区的一间旧房。一是房租比较便宜,二是他恋旧,青少年时期他生活在老城区,一草一木一物一瓦,皆是旧物,别有深意。少年时与父亲住在院子里,父亲喜欢种兰花,开放时节沁人心脾,一闻到兰花就有旧时光的味道。他的租房的院子里,墙角被兰花拥着,踏实。入狱之前,他有了在锦绣家园的房子,现在前妻住着。
练丹青夹着一个黑色拉链皮包,走进锦绣家园,一股酸水从腹部涌上喉头,嘴里是莫名的滋味。在监狱里,他得了很严重的胃溃疡,疼得不行,吃了两个月的药,现在的胃,还是破胃,凉水喝不了,经常泛酸。后来他自己经过观察,发现情绪很影响胃的舒适度,如果情绪波动很大,胃就会有很大的反应。人活着就是一个心情。
练丹青在熟悉的门前停顿了下,敲了敲门,前妻赵芳开了个门缝,见了练丹青,愣了一下,又想把门关上,练丹青挤了进去。赵芳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她心里有恨。
当年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赵芳当护士,女儿练小虹聪明乖巧,在学校里画画比赛经常获奖,并且以爸爸为荣。那时候练丹青能挣钱,母女俩都认为,练丹青是一个成功的画家,作品在市场上得到了认可,有了价格,迟早有一天,成为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大画家。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门,当着母女的面把练丹青拷走。赵芳永远忘不了练小虹那双惊愕的、恐惧的眼神,孩子的世界完全被颠覆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爸爸原来是个骗子、窃贼,而且蒙着母女这么多年,以一个著名画家的身份掩盖着。赵芳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她后来跟亲戚们说,她并不在乎练丹青赚不赚钱,什么日子她都可以过,她生气的是被骗了这么多年。令她果断离婚的是女儿所受的伤害,女儿不敢上学,因为同学们都知道她爸爸在牢里,之前她给爸爸制造的光环完全是个假象,她不但抬不起头,而且还会受到羞辱。爸爸是个家喻户晓的骗子、囚犯,孩子受不了。赵芳让孩子休学,做了心理诊疗。心理医院认为,环境很重要,现在的环境,会让孩子受到重复的刺激,导致病情反复。赵芳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能吃得下,痛定思痛,最后四处借钱,送孩子出国念书。
“你有事吗?”赵芳冷冷道。她的口气相当明白,她不愿意这个家还有他的踪迹。
练丹青从包里掏出一捆人民币,放在桌子上,道:“这是我给女儿的,五万。”
赵芳又是一声更冷的冷笑,到嗤之以鼻的地步,道:“你以为这能补偿对小虹的伤害吗?”
“补不了,什么也补不了,我知道。”练丹青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外面上学,花销大,我想帮一点。”
赵芳把那捆人民币拿起来,不拿正眼端详了片刻,道:“谁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坑蒙拐骗来的,保不齐哪天警察上门,连我都一块儿带走,你还是拿走,别给我们带来麻烦了。”
练丹青辩道:“我现在走的是正道,收古玩卖古玩,这是正钱。”
“孩子的花费,我来操持,我不需要。”赵芳正色道。
“你别嘴硬了,我晓得你跟人借了不少,有的还在跟你要钱呢!”
“我跟谁借是我的事,总比跟你要钱强。”赵芳警告道,“我不想让小虹见到你,或者听到你的消息,什么叫杯弓蛇影,什么叫风声鹤唳你晓得不!”
练丹青低下头,这是他无法解决的矛盾。他既想有朝一日站在女儿面前,向女儿道个歉,又不想让女儿再次受到自己的伤害。他抹了一把眼泪,叫道:“怎么说,她也是我女儿!”
赵芳最后把钱塞回他的皮包,把他像一堆垃圾一样推出门口。练丹青没想到自己的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在门外不服气叫道:“她毕竟是我亲生的,这一点你得承认吧!”赵芳砰的关上门,懒得跟他磨叽。
练丹青知道自己是女儿的噩梦。出狱之后,一心就想赚钱来弥补对女儿的伤害,没想到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双手蒙住脸,让自己陷入黑暗,突然间朝着天空一声怒吼,喉咙里滚动着呜咽。一个上楼的大爷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个疯子,赶忙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