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纹丝不动，淡淡地看了面前的几个男人一眼：“阿爹不是要把我介绍给阿叔跟阿翁吗？”
姬若章率先挠了挠脑袋，目光犹疑不定：“对啊，大人，为何带五姑娘来议事？”
刚刚对着轩辕修的时候，他装作不惊讶，其实他现在心里的问号都快要刷满脑海了。
裴世元一如既往的文人做派，扇子一抖，瞟了贺兰逸一眼：“五姑娘自幼便是大人亲自教养，莫非有何深意？”
夜枭没说话，反正他话也不多，跟平时一样，默默地站在贺兰逸身旁即可。
贺兰逸嘴角含笑，望着自己最信任的几人：“如我所言，往后，她就代表我。”
这话信息量就有点大了，裴世元抬眼，满眼震惊，至于姬若章，那肯定是没弄明白的。
所以姬若章表情更疑惑了：“大人好好的，干嘛让姑娘代表你？”
裴世元抚额摇头，一扇子敲到姬若章脑袋上：“闭嘴。”
姬若章瞪眼：“军师你……”
“大人，若章说的也没错，五姑娘再聪颖始终是个姑娘，嫁人后可不再姓贺兰，”裴世元按住探头要说话的姬若章，表情严肃，“贺兰公子的确是耿直有余而思虑不足，大人若是担心他不能掌控整个贺兰家，还有两位小公子尚未长大，再说现在长公子也有了消息，大人后继者众多，不需要把一切托付给五姑娘。”
贺兰逸提壶给裴世元倒了杯茶，没有说话。
裴世元提高了声调：“大人！”
贺兰逸勾唇一笑，问裴世元：“天和六年冬至今，枭卫的情报作用，你怎么看？”
裴世元虽然还想要劝，但说到正事，还是给予了肯定答案：“比从前更为完善，情报范围不仅覆盖卫国，还延伸到了齐国、南楚。去年秋天若不是枭卫及时获取了南楚定王准备投降的消息，我们卫国先一步招降了定王，恐怕定王所属的战略之地，就要归于齐国了。”
对于枭卫的工作，这几年来，裴世元越发肯定和赞赏：“太祖皇帝和大元帅的眼光果然独到，有这样的力量做辅，何愁天下不定？”
贺兰逸笑道：“军师对枭卫评价很高嘛。”
裴世元拱手道：“那是大人和夜枭统领之功。”
贺兰逸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家女儿，淡淡地道：“这两年都是她管的，我可不邀功。”
裴世元又愣住了，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只留下了惊讶。老头子的嘴张大得快要合不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绮罗，好像要在她身上看出个窟窿。
绮罗暗暗抽了抽嘴角。
有必要吃惊到这么夸张的地步么？
贺兰逸的脸色倏然严肃：“我不是来跟你们商量，而是来告诉你们结果，从今以后，绮罗的话就是我的话，她要做什么，你们都必须全力配合。”
姬若章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大人的意思，以后我们都要听五姑娘的调遣安排不成？”
他的脸色顿时千变万化，想到自家儿子那点小心思，更为头疼了。娃啊，不是阿爹不帮你，这这这……阿爹都得听她的了啊！
裴世元几番思索，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大人是认真的吗？”
贺兰逸神情淡然，放在案几上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当今圣上要选后了。”
裴世元神情变了几变，骤然瞪大了眼眸。
“先生看来是明白了，贺兰家不可以再出一位皇后，此事不仅你我清楚，太师更清楚。”贺兰逸的目光落在了绮罗身上，似冬日的阳光般温柔，又像是压抑了炙热的火炉，“贺兰家的女儿终会变成众矢之的，我等有公务在身，不可能日夜兼顾，绮罗需要力量保住自己和姐姐，免得又在我看不见、力所不及之地，发生让人追悔莫及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绮罗的错觉，贺兰逸念姐姐两个字的时候，言语之间难免泄露了一些消散不去的恨意。
他怎么能不恨，就连绮罗想起大姐姐的死，都有无数个夜晚，夜不能寐。
她心中微动，轻轻地伸手，覆上了贺兰逸的宽大手掌，“阿爹……”
对上她担忧的目光，贺兰逸心中自嘲一声，面色却平静下来，仰头看向了夜枭，“你可听明白了？”
“遵命。”夜枭一言不合就半跪了下来，虽然背脊挺直，但却是绝对忠诚的姿态对上绮罗，“枭卫上下，誓死追随少主。”
枭卫统领都这样说了，裴世元和姬若章自然不会多言。既然贺兰逸都布局了好几年，一步步引着五姑娘接手，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不容他人置喙。
只是姬若章忍不住看了绮罗好几眼，欲言又止。
贺兰逸也瞧出了姬若章的失态，他一切尽在掌握中地开口，意有所指地说：“除了调遣之事，曾经如何，以后便如何。”
姬若章有瞬间感觉被大人瞧中了心思，但性情爽直的他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拐拐，又想不明白太傅的深意，他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姬家虽是外戚，但底蕴和权势都比贺兰家差太多了，臭小子好歹是他的独子，高门娶妻不现实，还是早点让他断了那个念头为好。
这脑子一想通，姬若章的笑容也自然了许多，对着贺兰逸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听大人的安排就是。”
贺兰逸不再多言，吩咐人备了酒菜，一桌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个饭。
绮罗瞧着阿爹在桌上举止间风流肆意的模样，一杯酒都能被他优雅的吟唱出天下绝有的佳肴，她倒是也理解了表姑娘的倾慕之心。
这些古人三妻四妾习以为常，慕强求存的女子，跟谁不是跟，跟个赏心悦目的，那此生也不至于遗憾了。换成在现代，回家就能瞧见国民巨星颜值的丈夫在家，而且多金有权、生活有情调，工作还是号令天下，谁不想去扯张结婚证啊。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贺兰逸虽然并不排斥纳妾，但绮罗瞧得分明，阿爹心思过多，如今在高位之上，看似花团锦簇，实际烈火烹油。天天操劳国事，教导小皇帝，还要应付暗杀和算计，他早就身心俱疲，哪有心思风花雪月。要是后院里突然莫名其妙多两个女人，估计他还要花时间天天监视她们，猜疑她们是不是会对他下手。
更何况，当年柳氏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并不小。
贺兰逸也是天之骄子，何等自负，这辈子都不可能承认自己比不过齐国的皇族的。
一顿饭在绮罗各种心思纷杂中结束。
回到马车上，贺兰逸神态慵懒地以手支着头，夜风从车帘缝隙中钻出，轻拂他微醺粉色的脸颊，淡淡的酒气在绮罗鼻息间萦绕。
绮罗静静地瞧着他，也不多言。
沉默中，贺兰逸突然开口问道：“你还有多久及笄？”
“一年多。”绮罗应声答道。
贺兰逸重复着她的话，眸色幽深，“一年……”他话锋一转，问题却更为突兀，“你想要怎样的夫婿？”
绮罗刚给自己倒了杯茶，刚送进嘴里，差点把茶水都喷了出来。
好在她十几年的古代贵族教养刻入了骨子里，慌乱一瞬后，她垂眸敛目，“没想法。”
贺兰逸的目光望了过来，仿佛透过绮罗清秀的眉眼看向了五年前弥留之际的柳氏。
那时候，她苍白的唇缓缓地开合，话语却将他的自尊一次次地踩在脚下。
“他在我离家之前，于我房中宿了整晚。时隔十日，你与我洞房仅有一次，绮罗与他皆有早慧，我不知道，绮罗她……”
“这辈子，她都是我贺兰家的姑娘。”
贺兰逸对着将死之人，平淡而没有怒意地回答着。
柳氏却闭上眼睛哭了，“甚好，如此甚好！我别无所求，只求她这一生能嫁心中所爱，能嫁意中之人。”
“我答应你。”贺兰逸瞧柳氏的目光里，没了厌恶和憎恨，只有怜悯和可惜，“既然是我贺兰逸的女儿，只要我活着一天，必定为她寻一个可依托终身的良配。”
思绪间，贺兰逸仔细打量着绮罗小巧又稚嫩的脸，酒精带起的浓愁淡了些，他点了点头，“没关系，不急一时。”
对着贺兰家虎视眈眈的轩辕太师还没被拉下马，把绮罗送到谁家，贺兰逸都不放心。
不能让贺兰敏的悲剧在另外两个女儿身上重演，已经成为了贺兰逸心中的执念。
但他顿了顿，又说：“若有喜欢的，无论身份地位，尽管告诉阿爹，总归……不会让你此生遗憾便是。”
绮罗笑着应了，“我信阿爹。”
瞧着她没有半分旖旎小女儿羞涩，想着她还年幼未曾开窍，贺兰逸的一颗心就踏实了。绮罗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相比其他两个姑娘，他对绮罗的未来夫婿要求更高，从内心来说，她才算是继承了贺兰家族的嫡系，岂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肖想的？
更何况，当年从皇宫里传出的预言，贺兰逸依旧放在心上。
绮罗的大名是贺兰迦。如果拥有贺兰迦就意味着会夺取天下，那么她选择的人，一定程度上关系着这天下的未来。贺兰逸身居高位，却从未忘记民间疾苦，未来的天下之主人选，马虎不得，否则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除开预言部分，贺兰逸大致的心思，与他朝夕相处的绮罗也有所了解。
所以，她说谎了。
绮罗避开阿爹的视线打量时，心底就隐约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随着马车的行进，回到她的院子后，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她装作一脸平静地进入卧房之后，就颇具威严地对着房梁开口问：“今日是谁当值？”
一道黑影悄然落地，态度恭敬，“枭四。”
“明恭呢？”
“少统领有任务在身。”
又是这句话，绮罗心下稍微有点儿烦躁，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待他起身之时，绮罗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他若回来，让他来见我。”
“是。”
人影闪过，房内又安静了下来。
绮罗推开窗棂，斜身依靠在窗户边上，仰头看向天空的淡薄的月色。
只是离开了三日而已，总觉得她的心又不知道落向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