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从皇宫里九死一生出来后，绮罗每夜梦魇，直到明恭夜夜相伴。
当初她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觉得稍微放纵自己依赖他一点儿，总归还是能收敛内心的。
却不曾想，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久，久到上辈子恍若隔世，她开始习惯了“贺兰五姑娘”的身份后，也习惯了明恭的陪伴。
那个少年陪着她长大，克己恭顺，忠诚不二。不管她隐藏了怎样的伤口和情绪，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包容和治愈她。
绮罗上辈子与死神做斗争，从未经过男女情爱。这辈子身边最近的距离，也仅有一个他而已。
日子久了，当她一天天长大，她对明恭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让她分不清。
她如今十四岁，明恭也到了弱冠之年。按照古代男人的标准，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
从他日益宽阔结实的肩膀和挺拔高大的身材来看，无不从各方面强调这一点。
绮罗似有意似无意的，明知道他已经长大，却依旧如同小时候那般拖着他上她的闺床。虽然大部分时间明恭并无逾越，只是守着她，给她汇报和梳理各地的情报，但到了夏日之时，难免会有些肢体接触的意外。
偏偏每一次，绮罗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半点羞涩，连多余的避嫌都没有。她就像是他供着的菩萨，他多半时间低眉顺目，衬托着她的高高在上。这个认知让绮罗有时候都感到挫败，或许在他眼里，他从未将她当过女子看待，只当她还是幼年那个奶娃娃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好像是她第一次葵水至之后，明恭每晚的执勤就改成了每个月四日。
身体的变化似乎才让他意识到男女之别，他不再守着她，而是安排了旁人看护。
虽然绮罗高兴他终于可以以另一种眼光待她，但他恭顺守礼的避让却让她意识到，她是主子，他只是忠诚而已。
早点摒弃那些多余的念头，对于自己的未来更好，毕竟在这个礼教森严、女子必须出嫁的时代，绮罗做好了成为家族联姻筹码的心理准备。可情感这东西，越是逃避，越是渴望。当他不在的时候，绮罗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心里的声音。
她想他了。
想要他永远都留在自己身边。
绮罗心知自己的心思有点儿可笑，不提两人的地位身份在这个时代有多大的鸿沟，根本就不可能结为夫妻。就仅仅以枭卫那恨不得把人训练成机器人死士的培训方式，她都觉得哪怕她真让明恭对她逾越，他都可以当成一个神圣任务来完成，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
越想越难受，绮罗晚间也跟着贺兰逸喝了一些果酒，此刻酒意上头，她眼皮慢慢地变得沉重，就这么靠坐在窗台边，倚着窗户睡了过去。
两个呼吸功夫，内室的门就被打开，明恭发梢还带着一丝水汽，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材挺拔，如青松翠竹，视野宽阔，一眼就瞧见了窗边的绮罗。
面具下的眸色微沉，他快步走了过去，长臂一伸，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绮罗睡得浅，被人禁锢到了怀里，忍不住就抬了眼皮。
烛光下，男人凌厉又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绮罗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涩，像是秋日里初尝的柑橘，酸中又带点儿甜。她又把眼皮合上，往他结实紧致的胸口蹭了蹭，喃呢道：“你回来了？”
明恭埋头，瞧着小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的少女，声音也带了柔，“嗯。”
绮罗不再说话，放任自己将精神沉了下去。
明恭将她抱上床，像是最贴身的丫鬟一样，给她除去外出的衣衫和多余的鞋袜，才给她拉过轻柔的蚕丝被，遮住她盈盈不及一握的纤细腰身。
他转身把窗帘放下，正待离去的时候，身后的衣摆却被绮罗拉住了。
明恭垂眸，瞧见了柔光下如玉般白净的手指，手指间涂着粉色的蔻丹，嫩得让人想要咬上一口。他俯身，迟疑了一瞬，然后握住了那只手，轻轻地哄道：“睡吧。”
绮罗没有放开他，反而拽紧了。
明恭就势坐在了床榻边的地上，双手捧着她的手，握了上去，掌心的热度真实地传了过去，“我不走，睡吧。”
绮罗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然后闭上，呼吸渐渐均匀沉稳。
明恭却捧着那只手，眸色越发暗沉，只觉得那白玉般的肌肤仿佛诱人坠入魔障的陷阱，稍微沉迷，就容易万劫不复。
可那又如何？他跟夜枭是不同的，有些东西，他并不在乎。
他微微俯身，高挺的鼻子凑了过去，隔着手背不到一指的距离，就有让人心间麻痒的少女幽香萦绕。他喉结滚了滚，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抿着唇盯着，仿佛入定一般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紫苏拿着几根从信鸽腿上拆下的密信走了进来。
“少统领。”
紫苏瞧见明恭的动作，脚步一顿，但明恭没回避她，她也就当作没看见一般，上前将东西递了过去，压低了声线说：“拦截到齐国皇室的密信。”
明恭握着绮罗的手，空了一只手出来，接过密信，快速扫了一眼。
他看完后沉思了片刻，对紫苏道：“你先出去。”
紫苏蹙眉，盯着那两只交握的手，再一次劝道：“少统领，若是统领知晓了……”
“你要告发我？”他的声线略沉，但没有多余的情绪。
紫苏抿唇，没有说话。
明恭拍了拍绮罗的手，缓缓地从她的紧握中抽出手来，起身站在紫苏面前。
“有话就说。”
相对五年前，如今的他仅仅往紫苏面前一站，紫苏就感觉面前堵着一道小山似的，既高大威严又充满着压迫感。明恭不知道从何处归来，哪怕沐浴过，浑身血腥有所收敛，可周身那股子冷戾的杀气还未散开。可紫苏并没有退缩，垂眸低声劝道：“小主子喜欢的，我不会夺走，但这样下去，难过的不会是她。我只觉得，你这又是何苦？”
待绮罗及笄后，贺兰太傅必定会在京城为她挑选最合适的世家公子。以贺兰家的权势和威望，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贵族们早就蠢蠢欲动、趋之若鹜。若不是最近为了皇帝大婚的事情，恐怕郭氏接待媒人都要焦头烂额。
但不管怎么选，紫苏都知道，贺兰逸都不会把明恭选进去。
快两年了，明恭不就是也逐渐意识到这件事，所以夜间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最近这半年来，他甚至再没有一次留下过，紫苏以为，他把小主子放下了。
可刚才看来，他哪里放下了，简直是更沉迷了。
紫苏回想着明恭刚才那幽暗的眼神，感觉一股凉意都往背脊上窜。她感觉有些可怕，就像是成为枭卫前在密林训练时，面对暗夜饿狼的恐惧，那是一种饥肠辘辘的野兽对猎物的强烈侵占欲。
在那瞬间，她的确想要去给夜枭告密了。
可是……
想起绮罗提到明恭时，眼底那仿佛坠了星辰的光，紫苏心里好像被那束光给捆紧，闷得做不出选择。
寂静间，明恭开口了，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淡淡地道：“她饮了酒，又吹了夜风，恐怕明日会头疼，去给她熬些醒酒汤。”
“……是。”
紫苏最终按下了心中的担忧，转身离去。走到房门前，她又没忍住，转头道：“我很快回来。”
明恭头也没回。
紫苏一咬牙，关上了房门。
明恭上前掀开了轻薄的床幔，挂在两侧的幔钩上，然后微微俯身，唤道：“主上。”
“唔……”绮罗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床榻之上，幔帐随风轻轻摇曳，透出一丝丝神秘与妩媚。绮罗素手轻压着细软的锦被，长发如瀑散于枕边，几缕碎发覆在脸颊，更添几分娇嫩。
明恭的眼神再次沉了沉，他伸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挑起她脸颊边的碎发，给她整理到一边，又唤道：“主上，醒醒。”
绮罗梦中蹙眉，又感觉脸颊上好像有羽毛拂过一样痒痒的，让她睡得不安稳。她抬起手拍过去，手就被人捏住了。
紧接着，她感觉身体被拉了起来，动静过大，唤醒了她。
她揉着沉重的眼皮，绵软地靠上了结实的胸膛。
意识逐渐回归，绮罗嗅着熟悉的味道，没有责怪明恭的逾越，反而身子前倾，还往他脖颈处蹭了蹭，声调迷糊又甜腻，“你不让我睡觉，想要干嘛？”
有那么一瞬间，绮罗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就扶上了她的肩头，在她眼前摊开掌心。
几封标了加急红标的密信静静地躺在其中。
绮罗恍惚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有急事？”
“齐国的探子在各地同时行事。”
“因为轩辕朗要大婚？”
“他们的目标是各地的卫所。”
绮罗揉了揉额头，靠着明恭，从他手里拿起了密信。卧房内琉璃灯的柔和光线依旧，她快速地把几处汇报都看完，神色也渐渐凝重。
“只破坏卫所和驿站的驿马？做这些小动作干嘛？”
绮罗想了想，转头问明恭，“最近除了轩辕朗大婚，还有什么事？”
明恭盯着她那如月下最温柔画卷的脸，压抑的呼吸慢慢地回归如常，回道：“十日前，宫里给各地卫所发了诏令。要求挑选年轻兵士，为皇帝遴选贴身侍卫。”
“京中不选吗？”
“三品武将以上的武官家中，可荐举两名优秀子弟。有爵位的子弟进入宫中后，会作为皇帝贴身侍卫的统领。”
绮罗听完明恭的话，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轩辕太师恐怕等这一天已经等到不耐烦了。当初若不是她带着轩辕朗躲起来，让阿爹带了先帝遗诏入宫，恐怕轩辕太师那会儿就做了皇帝。
因为贺兰逸的阻扰，还有轩辕朗这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轩辕太师才忍让退了一步。
可是，绮罗知道，这几年来，轩辕太师的野心没有消除，反而更加膨胀。虽然小皇帝夜夜笙歌当个废物，轩辕太师依旧各种看小皇帝不顺眼，就枭卫的情报网收集的信息来看，轩辕朗这几年遭受的明里暗里的刺杀，不比贺兰逸少。
幸好古人凡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轩辕太师当初已经用毒逼死了先帝，贺兰逸又看得紧，他才没有同样的手法用两遍。
如今轩辕朗到了亲政的大婚年龄，却刚好是个突破口。
不管是轩辕太师为他准备的羌胡公主也好，还是诏令全国的贴身侍卫也好，轩辕太师恐怕打算再重新“扶持”一个更小的皇帝——只要轩辕朗跟羌胡公主诞下继承人，他就能用安插的贴身侍卫控制轩辕朗，从而等轩辕朗暴毙归天后，把无知小儿送到皇位。
绮罗的手指捏紧了密信，烦躁阵阵涌上心头。
轩辕太师这几年不是没想安插新人去皇宫，每次都有贺兰逸给阻扰了。如今他敢这么大范围行动，依仗的就是跟羌胡做的交易。一旦羌胡公主成为皇后，羌胡行动起来，贺兰逸必定会被派往战场，届时京中再无人制约轩辕太师。
当年贺兰逸可以留在京城帮衬先帝，是因为姬若章将军和慕容晔两人合作，能在边城代替贺兰逸的位置。自从慕容晔与贺兰家渐行渐远后，仅靠姬若章是无法独自面对东齐和羌胡的。更何况自从姬太后做主后宫，姬若章作为外戚，为了保护姐姐，他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毫无后顾之忧地奔赴前线。
而如果姬若章不能出战，轩辕太师派出他的派系担任主帅去边境，那就正好夺走了贺兰逸这几年来逐渐收拢的兵权。
所以一旦战事起，贺兰逸必须亲自去往前线。
“不行，阿爹不能离开。”绮罗掀开锦被，迅速下了床，对外叫道，“紫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