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刚好端着醒酒汤进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明恭的完整衣着和绮罗的形态,心中稍微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把醒酒汤递给绮罗,“姑娘该表扬我贴心,你还没叫我,我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说完,她又对明恭行了礼,“少统领来了。”
原本绮罗还让明恭回避紫苏,不太想被紫苏知道自己夜间见他。自从她接管枭卫的情报之后,明恭来得多了,瞒不住,她也就以正当缘由让紫苏知晓他的存在。
明恭如常一般,高冷地冲紫苏点头示意,没有回答。
绮罗也不在意这两人如何相处,她拉了紫苏的手问:“几更天了?”
“快二更了。”
“阿爹睡下了吗?”
提到这事,紫苏的八卦之魂仿佛熊熊燃烧,她拉着绮罗坐下,“表姑娘今日在府中不是犯了错吗?夫人在大人跟姑娘出门后,把表姑娘直接塞进了马车,给送回郭家去了。谁知道,郭家不仅没有收,反而拖家带口四五人都来了府上。郭氏的老夫人都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捶胸顿足,说自己教女无方,愧当大人的亲家。夫人头顶着‘孝’字,骂不得赶不得,也跟着哭了半宿,大人回来后,就在主院处理此事,现在主院的灯还没熄呢。”
绮罗一口气喝完了醒酒汤,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果然熊孩子都有熊父母。”
“嗯?”紫苏没听明白。
绮罗摆了摆手,对紫苏道:“你去主院禀告阿爹,就说我外出醉酒吹了夜风,如今头痛症犯了,让他带府医来看我。”
紫苏笑着应了,“大人一定会感激姑娘给他解围。”
绮罗打了个呵欠,瞧着紫苏离去的背影,眸色暗了暗。
郭家真的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如今什么局势,贺兰爹爹已经够忙了,还为这些事来烦他。
冷不丁,明恭的手臂伸手,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颗圆溜溜、黑漆漆的药丸。
绮罗回头瞧他,“这是什么?”
说着她笑着打趣他,“莫不是你给我毒药,让我毒死那折腾的表姑娘吧?”
“嗯。”明恭点了点头,声调毫无起伏地说,“这药无色无味,宫中太医都辨不出来。”
这小伙子的思想还是这么危险啊。
绮罗眼神深处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她知道明恭自小便生活在刀尖舔血的环境中,那种生存方式对他来说已经成了本能。他的冷漠与高效是在无数的生与死的边缘磨炼出来的。
但是,她抬眼看着明恭,他那双平常冷冽如同寒星的眼眸,在夜色中竟有些朦胧,仿佛被某种温情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温软。
绮罗轻轻叹了口气,他只是为了她考虑而已。
或许她能改变一些什么。
绮罗摇了摇头,将药丸从他手中取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有些事,不是人没了,就一定能一劳永逸的。”
“但有时候,这是最快的解决之道。”明恭声音低沉,但他说话时不自觉地避开了绮罗的眼睛。
“最快的方法并不等同于最好的方法。”绮罗缓缓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能因为追求速度而忽视了正义和良知。如果我们也采取了那些令人鄙视的手段,那我们和那些人有何区别?”
明恭静默了。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绮罗身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这一刻的绮罗就像幼年时候的她,明明小小的一只,却有很多大道理。明明她还是个孩子,却要教他更多。他对这个世界的整体大局观,认知,都来源于绮罗。她既是他的主子,又是他的老师。
除了他藏在心底那些阴暗的肖想,其他任何事,他都不会违逆她就是了。
他将药丸收了起来,“属下明白了。”
属下一词带着疏远的冷漠,绮罗瞬间察觉到了那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正要张口询问,却被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贺兰逸的身影如同一阵风般进入,一股不容迟疑的气势随着门帘掀开而来。
“绮罗!”
贺兰逸的呼唤中带着一丝迟疑,他的凤眸轻轻眯起,似乎注意到了明恭的存在。然而,他瞬间的凝重迅速收敛,面上依旧保持着淡定的表情,步伐稳健地走到绮罗的身边,关切地打量着她,“真的头痛?”
他的声音柔和,充满关心。
绮罗急忙摇头,带着一丝急切,“我有急事要跟阿爹禀报。”
她话音刚落,府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贺兰逸轻轻挥手,示意绮罗不必多言,而是先让府医为她诊脉。他细致地向府医询问了绮罗的脉象,确认一切正常之后,才让紫苏引府医出去开安神的药方。
看着贺兰爹爹眉头紧锁的样子,绮罗感到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她轻轻弯起嘴角,展露出一个娇媚的微笑,语气中透着几分俏皮,“我比阿姐的身子要强健得多。”
“那也不能马虎。”贺兰逸宠溺地揉了揉绮罗的脑袋,又板着脸说,“今晚就该拘着你些,喝酒没节制。”
绮罗偏过脑袋,用那种只有在贺兰逸面前才会展现的撒娇语气说,“就一小点儿果酒,阿爹就容我解个馋嘛。”
贺兰逸严肃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融化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摇头笑着,“你这丫头!无论何时,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莫要忘记了。”
“下回就改。”绮罗眨了眨眼,嘴角勾勒出狡黠的弧度。
就在这和暖的气氛中,紫苏带着府医回来,手中拿着刚开好的药方。贺兰逸接过药方,亲自吩咐紫苏,“你去库房亲自挑选药材。”
紫苏领命,手持药方缓步退出房间,贺兰逸的目光随即转向明恭,再次打量了一番后,他转而问绮罗:“何事让你这么急找我?”
绮罗把密信送到贺兰逸面前,“阿爹请看。”
贺兰逸的目光迅速掠过信件内容,眉头紧锁,“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显然,即便是他,也才第一次看到这些情报。
绮罗指着明恭,“他紧急送来的。”
贺兰逸的动作沉稳而优雅,他拢起衣摆,静静坐在绮罗的旁边,随手将密信拍打在桌面上,声音冷厉如刀刃般锋利,“谁给你的命令,让你给这些消息加红标?”
绮罗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有些错愕,阿爹竟真的动了怒?这是为何?难道不是他亲口说要将枭卫的情报网交给她管理吗?这两年来,他都未曾干涉过她的任何决断。
而明恭,就如同夜晚的宁静,沉默不语,不做任何辩解。
贺兰逸的眼神愈发冰冷,几乎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凝结,“回答我!”
“阿爹……”绮罗觉察到事态的不妙,想要开口帮明恭开脱,但贺兰逸举手示意她沉默,“你先别说话,我要他回答。”
那一刻,贺兰逸身上散发的威严凛然,充斥着上位者不可抵挡的威势,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明恭静静地站立,然后缓缓开口:“是属下自行决定。”
贺兰逸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为何?”
明恭拱手,沉静地回答:“皇帝若是娶了羌胡公主,大人将会被逼离京。大人如今,若是离京,必有危险。”
“哦?”贺兰逸听着明恭依旧称他为“大人”,而不认他为主子,他的唇角勾起了慵懒又凉薄的笑,“看来我这几年命你们杀的人,起不到震慑作用?”
明恭声调沉稳地回答:“太师专政,右丞相于崇欣、中书令齐谨虽听命于他,但他们乃国栋之才,不能妄动。左仆射大将军萧琸虽与大人交好,但半年前将女儿嫁给中书令齐谨的嫡次子后,跟他们已经是半个姻亲。恕属下直言,那些死于属下剑下之人,只会给太师找不痛快,若是动不了那三人,大人始终孤立无援。要么放弃边境兵权,继续坐镇京中震慑他们,要么离京把兵权拿在手中。以五年前宫中之变来看,大人一定不会放弃兵权,他们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大人离京就会成为他们狙杀的最大目标,也是他们对你下手的最好机会。”
贺兰逸过去不是没见过明恭,他原以为这个少年跟夜枭一样都是寡言不善辩的。
没想到,明恭的表达竟然如此清晰有条理。
他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年来,绮罗把他和柳氏教的东西,一点点儿地也教给了一个暗卫。只当这是明恭自带的天赋。
而贺兰逸向来都是爱才的。
贺兰逸的表情逐渐缓和,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明恭,“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是。”明恭不卑不亢地道。
贺兰逸微微垂眸,语气中带起了几分思考,“你是夜枭亲自选的枭卫统领继承者,原本我还担心你年少缺乏阅历,如今看来,倒着实有些浪费了。”
他缓缓抬头,审视着明恭,目光如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你的才能用在别处或许能大展宏图。你想不想试试看其他的道路?”
明恭的回答却不带一丝迟疑:“属下无意离开枭卫。”
贺兰逸目光微闪,目光轻轻掠过绮罗。
但绮罗和明恭并无多余的眼神交流,他甚至看到绮罗脸上的吃惊,显然她也没想到明恭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大丈夫戎马一生,追名逐利,你为何不愿?”贺兰逸的声音低沉有力,承载着不言而喻的承诺与诱惑,“我鲜少许诺,但我可以在此处承诺你,若你来辅助于我,我可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甚至权倾朝野,而不是只做一道暗处的影子。”
明恭依旧没有动摇,抱拳行礼道:“多谢大人美意,属下性木讷,不善处理人事。见谅。”
“木讷?”贺兰逸意味不明地望了明恭一眼,“你倒是与夜枭大为不同。”
外间隐约传来了更鼓声,贺兰逸的目光转而柔和地落在绮罗身上,语调温和了许多,“已近三更,绮罗也早些休息吧。”
“阿爹……”绮罗欲言又止。
贺兰逸冲绮罗一笑,言辞间依旧带着贺兰氏的桀骜与自信,“你担忧的,阿爹心中有数。若是轻易就能被人算计了去,这国公府早就名存实亡了,我又怎能保护你们?”
绮罗回想贺兰逸的手段,眼底忧色淡了些,“知道了,阿爹,您也早些休息。郭家的人若是闹得过了,你就让他们再多送几个表姑娘过来。”
贺兰逸一怔,思绪一转就摸到了绮罗的小心思——与其跟郭家的人解释那郭姑娘的事,不如让郭家的姑娘们先自己内斗一圈,免得来烦他。他好笑又宠爱地刮了下绮罗挺翘的鼻尖,“你啊。今日的相助,阿爹记下了。想要什么,阿爹改日买给你。”
绮罗摸了摸下巴,浅笑道:“我要是想跟四姐姐一样去太学呢?”
提到这事,贺兰逸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除了这件事。”
绮罗不知道为什么贺兰逸宁愿花时间亲自教养她,还给她管理枭卫情报的机会,却不愿意把她送出去学习,更不愿意让她在外有如四姑娘那样招蜂引蝶的名声。
她只当是贺兰逸对正妻的偏爱,不希望她在外抢了四姐的风头。
本来也只是好奇太学藏书阁珍本的她,没有过多纠结这件事,只点头笑道:“好吧,太学我就不去了。阿爹要送我几家能赚钱的店铺,让我有能力多养几个自己人。”
贺兰逸爽快一笑,眼中尽是宠意,“都依你,看中了哪间,尽管告诉阿爹。”
绮罗恃宠而骄,忍不住笑问:“若是我要京中最繁华街道的全部呢?”
贺兰逸深深地看着她,声线温柔,“都可以。你是我贺兰逸亲手带大的女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绮罗只觉得心中暖烫一片,万般情绪不知何种言语可表达。前世今生,或许只有阿爹待她如此。她抿了抿唇,嗯了声。
贺兰逸这才起身拂袖,并示意明恭跟上,“你跟我来。”
明恭回头望了绮罗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话要说,但未能开口。
绮罗朝他挥了挥手,嘴型无声地告诉他,“去吧。”
看到这个动作,明恭微微颔首,紧随贺兰逸的步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