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绮罗在紫苏紧逼的目光下，一滴不剩地将熬好的汤药喝了。虽然补药不苦，但也涩得她口舌微麻。她忍不住对紫苏吐了吐舌头，“好紫苏，是药三分毒，别喂我喝了，行不？”
紫苏一脸正色地说：“这是大人的吩咐。”
“早知道，我就不饮酒了。”绮罗用手肘撑着脑袋，素白的手指轻轻地按压着太阳穴。
紫苏上前，伸手替绮罗轻揉，“姑娘这贪杯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不然日后去了夫家，准会被主母念叨。”
夫家？
绮罗心里突然一片茫然，心底的影子赶不走，反而像荆棘一般狠狠地缠上了她的心，刺得她闷疼难受。
紫苏没瞧见绮罗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昨日大人来了姑娘院中，郭家那群人见不到大人，又见大人如此宠爱姑娘，竟然打起了姑娘的主意。原本他们死皮赖脸地非要待在府上，后来竟然行色匆匆地半夜离去。听门房说，他们出门的时候，还在念着既然郭姑娘闯了祸，那就去把表少爷接回来，再一起登门造访，怎么也要亲上加亲，免得两家疏远了关系。”
绮罗想起来郭家还有个刚过弱冠之年的表兄郭济幼。
这位表兄说起来，还算得上郭家少有的人才，十三岁就跟着姬将军守过边城。大军返回京城后，他又留在郭家钻研律法，写了本心得献给了小皇帝。
不过皇帝还没拿到心得，这东西就被轩辕太师给夺了去。因为其中提到的“十恶”中的“大谋逆”罪名条款，让轩辕太师感觉到了针对，他直接下令去郭家逮人，说郭济幼无官职的白身，竟然想要干政。
后来还是贺兰爹爹出面把人保了下去，但是送去了郭家京郊的庄子，并且断了郭济幼的仕途——朝廷永不任用。
按理说郭家表兄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不说一蹶不振，至少也是浑浑噩噩度日。但他却反其道行之，利用郭家的资源组建了一支支商队，在卫国、齐国和南楚三地来往贸易。短短两年时间他在家里遥控指挥商队就挣了巨额的财富，不仅如此，他还把其中三分之一的财富献给了轩辕太师，彻底打消了轩辕太师想要除掉他的心思。
绮罗想到郭家这位表兄，也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他足不出户，倒是有运筹千里之外的才能。”
紫苏手上动作一顿，为难道：“姑娘不是真的看中了他吧？这……姑娘能看得过眼？”
不怪紫苏吞吞吐吐的样子，那郭济幼一身才华，至今还未定亲的原因就是——太丑了！
这个年代有贺兰逸如明星般的帅哥顶流，也有郭济幼那种脸宽如饼、眼如细沙，四肢粗短又矮小，完全不符合社会审美的丑男。
郭家好歹是贺兰家的姻亲，郭济幼自己也争气，就唯独这相貌，实在过于寒碜。
绮罗叹了口气，转头道：“在你心中，你家姑娘就是个以貌取人的？”
紫苏理所当然地说：“就算姑娘不在意，大人也不可能要那么丑的女婿。”
绮罗想到贺兰逸的“颜控”性格，忍不住笑了起来，“阿爹若是以自己为标准，这卫国可没有谁能娶他家的女儿了。”
紫苏摸了摸下巴，打趣道：“若是让大人组织一场天下选美，还是能选出几个的。”
绮罗被紫苏说得耳根发烫，忍不住拿手挠她痒痒，“还选美？看我不封上你这张轻浮的嘴！”
两人在屋内追逐打闹，笑声一片。
绮罗闹了一阵，好不容易停下来，扶着桌面喘的时候，才发现明恭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房中。一时间，她愣住了。
紫苏也发现了明恭，眼底忍不住流露些许惊讶。
少统领几乎不会在白天来绮罗院中，这还是第一次在白日见到他。她第一反应是出了事，但瞧见明恭眼底的安抚神色，她才忍住没抖出衣袖里的暗器。
“你先出去。”
明恭没等紫苏问话，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紫苏回头，无声地征询绮罗的意见，直到绮罗对她轻轻点头，她才俯身一礼，与明恭错身而过，走出了房门。
她并没有将房门关上，明恭也没有提。
绮罗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垂在肩头的长发，她才起床，还未好好洗漱梳头，如瀑的青丝正自由地披散着。
明恭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少女细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面颊不施一丝粉黛，已然如花娇嫩，鲜艳欲滴，单薄的襦裙下更是线条起伏，肌肤润滑如玉，他面具下的眼眸晦暗不明，几步上前，从雷纹漆木衣桁上取了大袖纱罗袍服给绮罗披上。
“属下不在的时候，主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绮罗仰头望着他，他昨夜和今日的话都过多了。
她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你又要出去多久？”
明恭沉默一瞬，终于开口道：“今日之后，属下不再贴身护卫主上。”
绮罗的心蓦地一沉，如同从云端坠落，布料在指间纠结成了一团，“你不是已经拒绝阿爹了吗？”
明恭沉默不答。
隔着面具，绮罗瞧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她心里却开始猜测起来。
他如果想拒绝，他昨夜就不该在贺兰爹爹面前展露自己。
绮罗如今才想起来，明恭已经长大了，作为一个成年的古代男子，他也该有自己想要的。如贺兰逸所说，功名利禄，他总要有所求。
可是……
“我不准！”绮罗第一次展露出贵族姑娘的任性，她一把拉住明恭的衣襟，“你是我的人！”
“这是夜枭的命令，不是属下的选择。”明恭终于开口，但声音低沉，似乎有着无法抗拒的沉重。
“那我怎么办？”
“夜枭挑选护卫。”
“我不要别人！”
绮罗发了脾气，一把扯下袍服扔到地上，赌气般地爬上了床榻。她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气恼什么，但她却不能说。她蜷起双腿，把脑袋埋在膝盖间，幽幽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主上。”
床榻边，年轻男子的身影高大而宽阔，他缓缓地蹲下，半跪于冰冷的地上。
绮罗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枭卫从组建起，就禁止刺探皇宫。夜枭命我，参加此次侍卫选拔。”
他垂眸瞧着地面，耳边似乎还有夜枭的怒声。
“谁教你这样出风头？你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从贺兰逸把他带回夜枭面前，要求夜枭想办法把他送进皇宫起，了解了事情经过的夜枭，盯着他的视线就像凝了冰，透出丝丝寒意。要是再瞧不出明恭是故意在贺兰逸面前表现，他夜枭就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明恭本以为，夜枭骂过他之后，会像过往那样鞭笞他，但没想到夜枭气过之后，却突然冷冷笑了起来，“也好，这般也好。”
“足以切断你心中那些不该有的妄念！”
夜枭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明恭身体没有受罚，心上却像是被灌了铁水，又紧又痛。
妄念吗？
他抬眸，视线正好跟绮罗撞在一起。
少女的眼中，仿佛有一簇熄灭的烛火正在逐渐燃起，她抬起脑袋，眨了眨眼睛，“你要去给轩辕朗当侍卫？”
“是的。”
一入宫门必然身不由己，若是去了皇宫，自然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顾着她。
可绮罗心里却是欢喜了起来，原来是因为任务离开，不是要抛下她。
“宫中也不是每日当值，其实你……”
绮罗想要他像过往那般执行任务完之后，再次回到她身边。但明恭却罕见地打断了她，“属下希望主上永远平安顺遂。”
他顿了顿，又道：“只要保全了大人，主上此生都无须担忧。”
绮罗这次听出来他话中的深意了。因为羌胡公主的事情，还有来找他们合作的河间王的事情，贺兰逸正在积蓄力量对付轩辕太师，而轩辕太师恐怕也在暗中行动，准备拔出贺兰逸这根眼中刺。
不死不休的局面。
明恭想要进宫做一枚重要的棋子，在关键的时候，亲自去保全贺兰逸。
自古以来，以天下为棋局的对弈，就算是执棋者也会有万劫不复的时候，更何况一颗小小的棋子。明恭或许有时间再来见她，但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以防万一，不会牵扯到绮罗，他必须从她身边彻底消失。
想通了这点，绮罗心头一阵酸楚，眼眶顿时湿润了。
“我知道了。”她再次把脑袋埋进膝盖间。
这一回，她是当真伤心了。
冷不丁，一双手臂从她身侧伸出，精准地将她环抱住。
明恭如此胆大又逾越的举动，震惊了绮罗。她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平时那些故意挑逗他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夏日的热仿佛从窗外挤入了室内，沿着明恭的身体，透过两人轻薄的衣衫，牢牢地束缚住了绮罗。她觉得耳根热，脸颊热，呼吸都热了起来。
高大的男子身躯像是小山似的笼罩着她。他的下巴埋在她的脖颈间，低沉温和到克制的声音也从那里传了过来。
“这一切很快会结束。”
到时候，他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绮罗心湖的最深处，荡起阵阵涟漪。她终于得偿所愿看到了明恭情感的外放，但却是他要离开的日子。
绮罗的心也慢慢地随着他有力的心跳，平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伸出手，回抱了他。
与十年来多少个夜晚的索取依靠不同，这个拥抱，她温柔绵软，又坚定有力。
“你会活下来的。”她说。
说完，她又哽咽着说：“不准死了，你是我的人，命也是我的。”
许久，明恭才嗯了一声。
待到紫苏为绮罗送来早餐时，室内早就空荡寂寞，绮罗倚在床头，脸上还有泪痕，但神情已然平静。
明恭走了，就像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没有引起多余的关注。
除了紫苏心里门清，绮罗的生活与过往没有太多不同。
硬要说不同，恐怕就是来找郭氏的贵妇人多了起来。
这次皇宫选拔侍卫，除了卫所的推荐，京中主要就是遴选世家子弟。有些门户和家族实力不够深厚，平时里跟轩辕太师也政见不合的家族就盯上了国公府。京中如今皆知，贺兰逸的两个女儿都到了适婚年龄，还未定下人家。若是能成为贺兰逸的乘龙快婿，别说侍卫了，禁军首领都当得。有了这个认知，贵妇们拜访国公府就更勤快了。
郭氏作为正妻总体来说还算公允，但终究偏心。她不想给贺兰贞匆匆定下人家，只把主意打到了绮罗头上。
绮罗一开始碍于情面，听从她的安排，出去见了几位夫人。
后来人越来越多，郭家的人似乎也从庄子里把表兄带回来了，绮罗不胜其烦，寻了个梦魇的由头，让人备了马车，带上行李往智门寺而去。
自从智门寺发生过入侵事件，如今山道都有官兵把守，安全得很。
她打算在佛门清净地躲一阵子。以前心烦不想处理事情的时候，她就去那边住个三五日，蹭素斋。反正慕容泓渊在那里，他可以带她上山去摸鸟蛋，给她烤山涧的小鱼吃。他跟姬昭玄、杨素他们这些有学业在身的世家子弟不同，他有大把的闲暇时间陪她，就算他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他也是她最好的玩伴。
进了山，还未到寺庙门口，紫苏的声音就从车外传来。
“姑娘，前面好长的车队，咱们得等会儿了。”
绮罗掀开车帘往外看，正好瞧见了赤色隼纹旗帜。
那是如今被轩辕太师重用，升了大将军的慕容晔的军中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