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内,许朝颜紧张地拉住了崔姨娘的袖子,许弘感面带不虞,看了眼这对母子,却不便多说什么。
崔姨娘仿佛没看见自己夫君的脸色,只一味地鼓吹自己女儿的医术:“朝颜在闺门坊当女医,时常入宫为贵妃诊脉,医术得了我家夫君的真传,在座均是太医署内的男医,这男医治女病,实在是多有不便,不若让小女朝颜,为詹事之女瞧瞧?”
片刻钟前,就在许胤宗要送太子詹事父女离府之际,崔姨娘带着婢女,以侍奉瓜果的名义突然进来,故作不知,与太子詹事搭话,趁机揽下医救詹事之女一事。
许胤宗坐在上首的胡床上,并未言语,心中却思量起来,若是让许府中的女医给太子詹事之女瞧瞧,反倒解了他眼下的燃眉之急,只是此人不能是许朝颜。倒于身份无关,而是他知晓这个孙女,以她那浅薄的医术,怕是治不了太子詹事之女的病,反倒是会坏事。
就在这个当口,许青鹅也跟着走了进来,她方才已经在屏风外听了一阵,知晓崔姨娘带她那位庶妹来此,定是听闻了什么口信,得知这太子詹事携女来府是为了求医,借机想攀上太子詹事这个高枝。
她站在楼堂下,冲着许胤宗一福:“孙女倒是有办法可以为詹事之女医治!”
许弘感见嫡女此刻也来凑热闹,脸上更加不悦:“你们姊妹俩人来这里凑什么热闹,满堂坐的都是医署内的大医,用得上你们两人过来献丑丢人,还不退下去!”
太子詹事心中也是深以为然,他曾请闺门坊内的女医博士上官华秋莅府为女儿诊治,虽然吃了几副方剂,病情有所好转,但来秋更加反复,连闺门坊内的女医博士尚且束手无策,更别说这许府内的女儿了。
只是这话,他不便开口,说出来有些得罪人。
崔姨娘还要说话,却被许弘感瞪了回去,就当崔姨娘以为自己算计落空,坐在胡床上的许胤宗忽然开口:“裴詹事有所不知,这是老夫的孙女青鹅,自幼跟随老夫修习医术医理,裴詹事若是信得过,倒是可以让她给詹事的女儿瞧一瞧。”
裴肃听闻此话,刚要开口,那边许朝颜已经不悦:“同样都是孙女,祖父岂能厚此薄彼,嫡姐虽然自幼跟随祖父修习医术,但是孙女也不差啊!”
许胤宗看向一旁的几位同僚笑了笑,楼内堂下的许青鹅却开口:“妹妹误会了,我来此处并非是让祖父同意,让我为裴詹事之女瞧病的!”
众人听闻她的话,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太子詹事裴肃闻言也来兴趣。
许青鹅继续道:“小女得知詹事之女前来求医,而堂内诸多大医,皆碍于裴姑娘清誉,不便出手,所以特来为詹事推荐一医人!”
“推荐一医人?”裴肃眼睛一亮,“此人是谁?”
许青鹅轻轻一笑:“此人明于医疗碱艾之术,精于疮疽外科之法,于疡医一科独步长安城,曾被长安县令崔公所请,将化外断肠之人救活,又曾甘愿放弃自己仕途去救一罹患肠痈的流民,效仿华元化、巢元方刳破腹背,取出肠中之痈,活人性命!”
众人听闻此言,不屑者有之,好奇者亦有之,更多的则是质疑之人。
“许家小娘子莫不是在跟诸位说笑,华元化之术,如今也只记载在少数古籍之中,晋代葛洪虽有心再现华佗之术,但力有所逮,你口中一小小医人,居然用此术活人,岂非是玩笑?”
许青鹅看向质疑之人,应道:“医官若是不信,大可去长安县公廨问崔公,崔公为人秉直,嫉恶如仇,断不会说假话吧!”
听闻她此言,楼堂内众人才稍稍安静,崔植的为人,他们还是知晓的,若此事是假的,崔植断不会说谎。
可说了半天,裴肃也不知许青鹅口中说的是何人,连忙追问:“侄女口中之人在何处,姓甚名谁,我叫人去请!”
许青鹅一笑:“举贤不避亲,不瞒詹事,此人正是在下夫君,许不言许介象!”
一听她的话,众人哄堂一笑:“原是许府一赘婿!”
许青鹅不服:“七郎虽入赘许府,但凭真本事吃饭,有何可笑之处!”
“莫不是吃的这饭是软的?”蒋义方出言调侃,却没想到许青鹅居然向太子詹事举荐此人。
“这……”眼下却叫裴肃难为情,满堂医官不愿为他诊治女儿,有一个愿意的,却也是许府的赘婿,还如此年轻,若是让其近身裴婉儿,男女共处一室内,免不了传出去闲话,她女儿以后可真没办法嫁人了。
许青鹅自然是知晓裴肃担忧的事,她看向此人笑道:“小女自然知晓詹事担忧有碍于裴妹妹的清誉,所以青鹅才更要举荐此人,因为此人乃是小女夫君,由小女与夫君共治裴妹妹,我三人共处一室,夫君动口,由我来动手,自然传不出什么闲话来!”
裴肃眼前一亮,一拍手:“如此甚好!”
崔姨娘心有不甘,自己谋划得一场好戏,怎么偏偏让这嫡女摘了桃子,她还要再说,却被许朝颜一把拉住,低声说道:“娘,不要说了。裴肃的女儿不知得了什么病,楼堂内众人都避之不及,就算我去了,医治不成,反倒有碍阿耶脸面,不如让许青鹅与那赘婿去,不信他们二人就能医好!”
许胤宗见此,点了点头,还是将许不言与许青鹅叫进了小楼二楼的居室中,单独召见了他二人。
许不言见了他,略躬了一下身:“孙婿见过太常。”
许胤宗点了点头,手指了指眼前的小楼:“老夫虽说累世四朝,人人都以为老夫备受恩宠,却不知朝堂之上,处处伏兵,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老夫于许府诸人亦或是青鹅,便是这小楼,有老夫遮挡,他们才能活得如此恣意,倘若把这小楼拆了,这后苑倒是宽敞了不少,可若是赶上风雨,淹了这后苑一方之地,也是易如反掌!”
说着,许胤宗看向了许青鹅:“红拂,你此事办得孟浪了!”
许青鹅不以为然:“祖父,旁有猛虎虎视眈眈,孙女又哪里顾得上这些风雨?”
许胤宗看了一眼闭口不言的许不言,没有斥责许青鹅,反而是看向他:“介象,此事你如何看?”
许不言冲着许胤宗一揖,轻轻说了一句:“太常忌惮权相,难道就不忌惮太子了吗?老虎即便眼下没有露出獠牙,但依旧是老虎。”
许胤宗的脸色“唰”地变了,此话……
许不言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太常以为太子詹事突然过府,除了为女求医,便没有其他意思了?”
许胤宗登时沉默不语。
世人皆知,当今天子对诸皇子的猜忌之重,昔日太子废黜尽在眼前,三庶之祸亦不远,及至李亨荣登太子之位,竟连东宫之门都不敢踏进一步,这份谨慎与疏离,岂不是令人唏嘘。
这番算计,许不言洞若观火,许胤宗亦心如明镜,然二者见解大相径庭。许胤宗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宁可闲置,也要固守自己的立场,不偏不倚;而许不言则恰恰相反,他信奉利益至上,哪怕得罪四方,只要对自己有利,便勇往直前,毫不退缩。
更何况,许不言还有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穿越者熟知历史轨迹,此时距离李林甫下台不过数年光景,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这个秘密,却不能说出去。
许胤宗被许不言这话吓到了,怎么也没想到,他府上一个小小的赘婿,居然还懂得朝堂大势,而且分析得如此辨析入理。
许青鹅看向自己的祖父:“事到如今,只能让七郎试一试,成了既交好了裴家,也不会得罪太子,而且相府那边,应该不会对七郎一个赘婿起疑心。”
许胤宗一阵苦笑,他们哪里知道那位的可怕,圣人前脚只是透露了有意让裴尚书入相的意思,后脚那位就撺掇二裴相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希望如此吧!”许胤宗仰起头来,视线越过小楼窗子前的飞檐,望向天穹,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许不言跟着许青鹅走出小楼,见一众医人都未散去,想来都是等着看夫妻二人的笑话,毕竟方才在楼堂下,许青鹅将许不言吹嘘得如同华佗在世一般,自然惹得这群医官不满,长安医人相嫉的传统,可是冰冻三尺。
许青鹅让惜花将裴婉儿带入了厢房,一同的还有詹事府里的那位女官。
许不言跟着走进来,房门一关,这里便只有他、许青鹅、裴婉儿、女官四人。他见那裴婉儿依旧带着幂篱,看不真切脸庞,冲着对方一揖:“裴娘子可以摘下幂篱了,让小医一观尊容即可!”
之前在楼堂内,听那些人说话,他便猜测到了此女的病有几种可能,像那太医令吴嗣所言的疟腮,其实就是后世是流行性腮腺炎,但吴嗣有一句话说对了,此症是儿科传染病,裴婉儿显然已经过了得这种病的年纪。
除此之外,还有痄腮一病,也是以发热、耳下腮部肿胀疼痛为主的症状,又叫蛤蟆瘟,是由腮腺炎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但许不言觉得裴婉儿的病,不像是这种。
女官得了话,帮忙摘下了裴婉儿头上的幂篱,露出了她的真容,只是当幂篱摘下那一刻,屋子里的几人便闻到了一种熏香都压不住的脓臭味。
只瞧这裴婉儿本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此刻却脸上皮色发红,肿胀起来,侧眼、颊部、脖颈等处都肿胀甚多,口内颊部尤其肿的厉害,在此人的颐颌部位的肿胀已经溃破,不时流出脓臭的臭秽。
许青鹅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病,当即为裴婉儿号起脉来,这一号脉让她眉头更皱:“裴妹妹的脉弦数,毒邪内陷,身体极度的衰弱。”说着从一旁的医具取出类似舌压板的工具,检查了下的对方的舌苔,“舌苔黄腻,想来必有口渴纳呆,大便秘结之症!”
女官在一旁点头:“我家娘子自从得了这病,汤水难下,夜里还出现了神志昏糊的情况!”
许青鹅看向一旁的许不言,见他始终不说话,问道:“许君可是瞧出是什么病来了?”
许不言自然看出来了,裴家小娘子得的可不是流行性腮腺炎,而是比这严重得多的化脓性腮腺炎!
1300年前的中医科,将这化脓性腮腺炎归类到什么病类,又有什么医书内记载此病。
思忖了片刻,还真让他想到了,不禁笑了起来:“知道了!”
“知道什么?”许青鹅一愣。
许不言脸上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氏医药坊两京十三州每年三成分红,外加洛阳那几处庄子,他许不言可是揣进自己口袋,谢之不恭了!
“此症名为发颐,楼堂内那些医官没有猜到此症,是因为此症不属于五科疮痈,而是疡科!”
“发颐,乃伤寒汗不下彻,余热之毒未除,邪结在腮颌之上,两耳前后硬肿,属阳明少阳,《外科秘录》称此病为‘汗毒’。”
“外科秘录?这是哪朝医书,为何我没有听过,汗毒此名,也在历朝医书上没有记载过!”许青鹅一怔,朝着许不言问道。
许不言一愣,狠狠恰了自己一下,他刚才忘了,无论是《疡科心得集》还是《外科秘录》,一个是明代,一个是清代,大唐此时可没有这两本书,自然就没有汗毒这个称呼了。
许不言打了个哈哈,连忙将话题岔了过去,见许青鹅没有追问,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殊不知,就在他说出汗毒与外科秘录之时,他袍下一双皮靴连带脚踝,刹那间出现了溶解的征兆,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