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言从药箱里翻出了自制的尉斗，戴在手上，为这詹事之女检查了一下脸上肿胀溃破的部位，只瞧这病情要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几分。
此女脸上肿势已经延及面颊和颈项，炊红灼热，张口困难，他用手稍微挤了一下口内颊部，肉眼可见的挤出脓性分泌物。
裴婉儿咬住嘴唇，手里握紧了熏香袋，眼眶里却因疼痛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来，自从她得了此病，便不敢再人前露面，又屡造医门而求医不得，心力交瘁，导致病情恶化到这般田地，已经撑不下去。
一时间，疲惫，惊骇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缠绕心扉，险些摧垮了她的防线。
许青鹅听了许不言方才所说，此症是热病后余毒未清，结于颐颌间引起所致，她跟随祖父修习诸多医方，对医理娴熟于心，一番思索后，心里便有了医治方案。
“许郎既说此症是热病余毒所致，那不如行清热解毒之法！？”
许青鹅一边踱步，一边思忖：“一般清热解毒的法子，常用黄芩、黄连、陈皮以及玄参，不如再加僵蚕升麻，或可一试！”
许不言摘下尉斗，看了眼眼眶含泪的裴婉儿，摇了摇头：“裴娘子此病已经拖延到晚期，普通清热解毒的方子怕是行不通了！”
“许郎的意思是，婉儿妹妹已经病入膏肓了？”许青鹅一愣。
裴婉儿一听这话，登时心灰意冷，她父亲不知为他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剂，终归是无法消除脸上肿势，反倒让肿部溃破发脓，或许这就是天意。
“病入膏肓不至于。”许不言话音一转，“只是裴娘子晚上已经出现神昏谵语的情况，正是热毒内陷的表现，普通的清热解毒是去不了根的，何况眼下颊部已经发脓溃破，脓毒藏在颊部必须引出来才行！”
“如何个引法？”许青鹅问道。
许不言从药箱中拿出了疡科手术用的刀具，摆在眼前：“为今之计，只能在肿部开刀破脓！”
裴婉儿一听此言，吓得手脚蜷缩起来。一旁詹事府的女官也连忙出声道：“不可，我家娘子尚未出阁，你若是再她脸上动刀子，留下刀疤破了相，她以后还如何嫁人了！”
“的确如此，许郎此法，对女儿家却是有些太过惊人骇俗了！”许青鹅连忙拦在了他面前。
许不言一笑：“放心，我所用此法，绝对不会在裴娘子脸上留下刀疤，只需要一根线即可！”
“线？”许青鹅大为惊奇，“什么线！”
许不言笑而不语，叫来惜花，让她去准备火盆、银炉以及热水，待一切准备妥当，这才将医箱展开，取出了用鹿皮包裹好的刀套，解开上面系着的银丝，用手一甩，如同一副画轴般铺开，露出了里面十多柄格式模样的银质刀具。
他在一堆手术刀具中挑了半天，最终选了个牛角柄铁质圆针，用热水煮沸消毒后，又从药箱里取出几页桑皮纸，搓成纸捻，外面粘上去腐生肌的药，用牛角柄铁质圆针为引，插入了裴婉儿颊部破溃的窦道里。
许青鹅在一旁看得大为惊奇：“许郎用这么一根线，便能治好裴娘子脸上的病？”
“单靠这线自然不行！”许不言将纸捻在对方脸颊的位置顺下来，没一会儿，里面的浓水果真沿着纸捻，外流而下。
此法适用于溃疡疮口过小，浓水不易排出之症。
旋即他又看向了裴婉儿脸颊另一处并未溃破的脓肿部位，此处脓成没有及时排出，纸捻引流之法便不能奏效，只能切开排脓了。
他从药箱取出掺和了莨菪酒的红散子，交给詹事府女官，让对方给裴婉儿服下，不到片刻功夫，对方便昏死在了胡床上。
许不言这才从水盆里取出月刃刀，此刀刃尖细如月刃，最适合这种面部疡科手术。他用此刀轻轻一划，便破开了对方脸颊上肿势部位，一旁的许青鹅按照他教的法子，用纸捻排脓。
詹事府女官在一旁看得担忧：“许医，若是我家小娘子脸上的刀口留下疤痕的话……”
许不言眼睛一转，叹了口气，显得很是为难：“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詹事府女官一听此言，连忙追问起来：“许医若有办法，我家家主必定会重谢！”
许不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在女官眼前一晃：“此物可是许某家传灵药，名为许氏生肌散，乃是采用九九八十一种灵妙药制成，待你家小娘子脸上脓尽，用上我这灵药，不出数日，疮口便可愈合如初！”
女官伸手便要去拿，却被许不言一把躲过：“哎，这位娘子莫非要强抢不成？”
女官连忙俯身冲着他深施一揖：“还请许医大发慈悲，赐我家娘子灵药！”
“赐？”许不言摇了摇头，“这药可是十分珍贵，光是配制成，就要九九八十一日，不但工序繁琐，而且极其不易制成，怎么能白白赐给你们呢！”
女官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小心翼翼问道：“此药价值几何？”
许不言一笑，伸出五个手指。
詹事府的女官见此，皱起眉头：“这么一小瓶，就要五贯钱？”
许不言摇了摇头。
女官眉头皱得更深了：“五十贯？”
许不言嘴唇翕动：“五两金！”
“五两金！”女官瞪大眼睛，“许医莫不是框我，这瓶子里装的是仙药不成，居然要五两金！”
一旁的许青鹅听得这话，张口欲言，但一想到这药是许不言家传的，又不好意思让他便宜卖给詹事府。
女官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能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去询问詹事裴肃的意思。
那裴肃一直在房间外焦急地等待，见自己府上女官出来，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得知自己女儿的病可以治，心中大喜，这药只是五两金而已，他这两年为女儿寻医屡造医门，诊金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了，再多花一些也无碍了。
不过一个时辰，许不言便背着医药箱从房间里出来，裴肃连忙上前，冲着许不言一揖：“许医救了小女一命啊！”
许不言连忙将人搀扶起来：“裴詹事客气了，我辈医者，自然是救死扶伤！”
裴肃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递给了许不言，面额居然有五百贯之巨，“许医肯赐家传灵药，裴某铭感五内，这飞钱便请许医收下，也算是裴某一点心意。”
许不言见院里无人，连忙将飞钱藏进自己怀里，没想到这一次救裴肃的女儿，还有意外之喜。
不过片刻钟，许青鹅便让惜花叫人将医治完的裴婉儿从房间里抬了出来。
裴肃看了眼自己仍在昏睡中的女儿，只瞧她脸上脓肿果然已经消去了大半，连忙让人抬上肩舆，先送回府上。
他则拉着许不言的手上了楼，将他按在了自己身边坐下，热情地给他斟满了酒，嘴里不住的夸赞。
一旁的蒋义方不由铁青了脸，本以为能叫这许不言当着太医署众多医官的面出个大丑，哪里想到，反而给了他一个出头露面的机会！
他摸了摸鼻子，皱眉暗想要另外想个法子才好。
裴肃手里握紧重金买来的药，冲着许弘感笑道：“许医令可是得了一位佳婿啊！”
许弘感此刻也觉得这赘婿着实给自己长脸，笑得很是开心。
宴席外，许朝颜不由暗恨，说不出的讨厌这个赘婿，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偏偏对上了许不言的目光，还没反应过来，许不言冲着她却微微一笑，刚好朝着她走了过来。
许朝颜忍住心中的厌憎，不咸不淡地说道：“这番还是恭喜姊婿了，在今日寿宴上治好了詹事之女，得了祖父青睐！”
许不言冷笑了下：“许二娘子，在下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下，今日是祖父寿宴，在场宾客众多，就不要扫了他老人家的兴致，至于许某能治好詹事之女，那是许某的本事！”
“你！”许朝颜气急地指着他，旋即转身离开了小楼。
许不言喝了几杯酒，待宴席散了，刚想回自己住的南苑，路过凉亭时，却被亭子里的邓虎一把抓进亭子里。
邓虎一脸猥琐的笑意：“我的好外甥，听说你手上有什么祖传的灵药，居然能治好詹事之女脸颊上的脓疮？不如你我合作，你把这药方告诉你虎子舅，赚了钱，咱们五五分账可好啊！”
许不言嗤笑了一声：“你这傻子，我说的话你就信？”
邓虎一愣：“什么意思！”
许不言一挑眉梢：“那不过是我胡诌的，哪有什么灵药，不过是为了安詹事的心罢了，那药的配方不过是用狗头骨外加人的头发，还有穿山甲皮烧成的灰罢了！”
“灰！”邓虎一脸大惊，“你小子一瓶灰，就敢卖人家詹事五两金子！奸医，奸医啊！”他听得暗暗咋舌，暗道这小子果真是奸诈狡猾。
许不言哼了声：“灰怎么了，就算这瓶子里的是灰，可这灰却恰巧能治他女儿脸颊上的疮口！”
邓虎却是不信：“胡诌，老子就没听说过哪本医书上写得，一堆灰能治人脸上脓疮的！”
“爱信不信！”许不言不欲搭理这假舅舅，刚走出凉亭，谁知转身就便碰到了许青鹅，他一脸慌张，难不成方才跟邓虎的话，都被对方听了去？
“许郎！”许青鹅叫他。
许不言连忙回过身来，脸上挤出些笑意：“许娘子有什么事？”
许青鹅摇了摇头：“你先前说，卖跟詹事的灵药，果真是你祖传的？”
许不言连连点头：“如假包换，那药就是我家祖传的！”
许青鹅一步步逼近他：“果真是工序繁复，要炼制九九八十一天？”
她前进一步，许不言就后退一步：“却是如此，一天都不能少！”
许青鹅又进一步，逼到他眼前：“里面的药材，都是名贵药材？”
许不言重重点头：“都是名贵药材，什么天山雪莲，百年灵芝，昂贵无比！”
许青鹅狐疑地看着他：“你确定那里面装的不是一瓶灰？”
许不言见对方定定看着自己，仿佛要从自己脸上看出朵花来，连忙摇头。
在许不言的冷汗就要滴下时，许青鹅终于半信半疑。
许不言闻言悄然松口气，却听她又问“那你家中可还有人会配制此药？”
“没有了，除了我以外都死了。”许不言面不改色道。
推给死人最安全，何况这药出自《济阳纲目》，那人给七八百年以后才出生呢！他可不能说漏嘴了，万一漏嘴了，岂不是篡改了历史，谁知这该死的历史修订力，会不会又发疯给他来一下子！
许青鹅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追问，只说祖父要见他，就转身离开。
瞧着许青鹅离开的背影，许不言才缓缓吐了口气！他这二十多年坦荡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心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