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言跟在徽月堂老管家的身后,径直进了堂里,只瞧许家三兄弟连带一众儿孙辈的都在。
他径直走到上首许胤宗的面前行了个礼,笑道:“孙婿见过祖父。”
许胤宗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许不言扫了一眼身旁许弘感以及崔氏的脸色,见两人阴沉着脸,心思翻转七郎,不知叫他来这里所谓何事,便慢吞吞地道:“不知祖父叫孙婿来,是为了……”
许胤宗看向了许不言:“如今你已入赘我许府多日,那便是我许府之人,从今往后你们谁也不能把他当外人!”
许不言心中一动,没想到此番为詹事之女治病,替许太常挡了灾,还有这样的好处,连忙冲着上首老人拱手:“孙婿自当生是许家人,死亦是许家鬼!”
旁边几房兄弟自是不信他这番鬼话,尤其是许璋,暗自嘀咕:“狗东西,也不看看自己身份,爷们怎么能纡尊降贵跟这等人攀亲叫戚!”
许胤宗冲着一旁的许弘崇招了招手。许弘崇立马恭敬的走了过去。
“介象如今入赘我许家,便是许家的女婿,这次帮了太子詹事治好了嫡女,可以说是功参造化了,如果继续在患坊里当个卑贱小医却是不合适了!”
许弘崇立马懂了自己父亲的意思:“阿耶的想法,是将介象安排进入尚药局任职?”
许胤宗摇了摇头:“尚药是专为圣人诊病之司,事关重大,岂可徇私,恐给了御史台与相府攻讦的口实!”
许弘崇略一思索便懂了其中关窍,这是不想给许不言太大的官职,毕竟此人只是许府的赘婿。
他看了一眼下首大哥的两个儿子,长子南州已经是太医署八品医监,只有庶子许璋尚无官职,科举又不是那块料子,按理说这次太医署内有了空缺,应是这小子顶上去,但父亲都开了口,那也只能便宜这赘婿了。
“此次太医署总巡大考,倒是空缺出了一太医署九品医从事的职位,由父亲亲自写一封举荐文书,让介象走以才入直的路子,再加上太子詹事那边也能跟尚书省说得上话,左右只是一个九品医从事的职位,想必尚书省那边应会免了策试,给予一个薄面。”
许胤宗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这句话出口,便相当于将此事定下来了。
下面众人一阵静寂,全都看向了许不言,其中许氏二房三房那边有几个到了舞象之年的庶出,脸上已经露出十分不忿的神色来。
这许不言是贱民,入赘他们许家已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居然还抢了他们的职位。他们是庶出,不像嫡子,可以享受祖上余荫得到官职,要么是家里给托关系安排,要么就要靠自己去科举打拼。
可科举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两京十三州多少世家子弟盯着这空缺,竞争是何等激烈!
许不言喜出望外,这入赘许家的好处,他总算是等到了,本以为错过了医署总巡大考,便没有了晋升的机会,万万没想到反而因祸得福了,真是应了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崔姨娘听闻这等安排,脸色已然是铁青了,她费尽心机,不就是想把自己的儿子安排个一官半职,如今这许胤宗反倒将这官职给了一个赘婿,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下崔姨娘便拉着儿子许璋站了出来:“阿耶也是璋儿的祖父,为何不能为自己孙儿着想?如今璋儿已经成婚三年,依旧没个一官半职,难免叫岳家人看轻了不是!”
许胤宗看了一眼低着头不语的许璋,重重哼了一声:“你还有脸说,我上次不要这张老脸,去给他求人拜师,那人是当朝大儒,这小子跟着那人修学问,对他科举也是大有裨益,可这小子呢!居然逃课去平康里狎妓,将那大儒生生气得病了!”
崔姨娘自知此事是许璋这个儿子不争气,但还是想给他争取一番:“眼下璋儿岁数也大了,左右阿耶是为医署荐才,为何不给璋儿一并写了,也为他在医署内谋个一官半职,让他也走以才入直的门路?”
许胤宗还没有发话,一旁的嫡长子许南州却冷哼了起来:“姨娘可是想得好法子啊!可惜了,这以才入直,走的是铨选路子,所谓铨选四才,第一便是长相,第四才是才学,许璋长得獐头鼠目,如何能过得了铨选?”
许璋不敢反驳这位素日里威严的大哥,何况他只是长得普通了些,也不至于说是獐头鼠目吧!
崔姨娘自是不服气,她的儿子一表人才,怎么到了别人眼里就成了獐头鼠目,可说这话的是许家嫡长子,她只是个姨娘,也不敢当面反驳,只能朝着自家夫君用眼色。
许弘感看了眼父亲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给庶子说了句话:“阿耶,崔氏所言也有道理,璋儿毕竟也是许家的子孙,万没有让一个赘婿得了官职,反而冷落自家孙子的道理?”
许胤宗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长子,天生的耙耳朵,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否则按照余荫的规矩,这五品尚药局奉御的官职,哪里轮得到老二去当。
许胤宗望向了堂下许家三房男儿郎,没有一人能撑得起来许家的门第,待他百年之后,许家怕是就要没落了,可惜唯一胸有大志的,偏偏是个女儿郎,若青鹅是个男儿郎,他许家必定能再兴旺三代!
许胤宗懒得看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废话,转身朝着后面居室走去,眼不见心不烦。
待许胤宗走了,崔姨娘兀自指桑骂槐地瞪着许不言喋喋不休。
许不言只作没有听见。
许弘感见两位弟弟尚在此处,脸色也是有些难看,以目示意崔氏住嘴,崔氏这才不敢抱怨,心里却将许不言这对夫妻恨了个半死。
许弘崇官职要比兄长高,但在家里还是以兄弟相称,他看向并不愉快的大哥,自然知晓这其中原委。
“阿兄,这九品医从事的职缺,本来是要安排给他们几个小辈的,但如今阿耶已经定下了,此事……”
许弘感瞪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许璋,叹了口气:“由阿耶亲自举荐的人,尚书省与太医署怎么也不会拨了阿耶的颜面,何况还有太子詹事那边,罢了,明日便让介象去医署任职吧!”
许弘崇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垂眉低首的许不言,暗道此子是个沉得住气的,而且疡科医术的本事不小,难怪能入了阿耶的眼。
许不言转身走出徽月堂,却没有看到许青鹅,直到进了东苑暖阁,碰见惜花才得知原委,原来此次祖父许胤宗虽然解了许青鹅的禁足令,但并没有同意她回闺门坊继续任女医。
一是她那原本的女医职位的确是让庶妹许朝颜顶替了,二是许胤宗担心她再闯出什么祸事来,索性让她再府里修身养性。
许不言寻了半天,在花园的藤蔓下发现了正坐在秋千上的许青鹅,走过去本是想安慰她一番,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许青鹅瞧他眼里满满全是担忧,不由心里一暖,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祖父不让我去闺门坊从医,那我便去外面的医药坊当坐堂医!”
“坐堂医?”许不言一愣,顿了顿,低声道,“外面医药坊里可是从来没有雇佣女医的先例,哪家医药坊会让你一个小娘子当家坐堂?”
许青鹅低笑:“这就不牢许郎挂记,本娘子自有妙计!”
许不言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追问,又想起阿鸢的父亲周平,这几日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今天父女二人本是要离府回自己的棚屋居住,但却被许不言拦了下来。
他救治本该死去的周平,本就是逆天之举,改变了此人的历史轨迹,更是遭到了历史修订力的处罚,他留下这父女二人,也是想最大范围规避不必要的麻烦,看一看周平日后的人生轨迹又会如何改变。
谁知阿鸢这孩子将她棚窝里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十枚鸡蛋,全部都送到了许不言的屋子里,虽说谢礼不是很厚重,但对于许不言来讲,这十枚鸡蛋,却胜过了太子詹事那五两金子。
一夜过去,朱雀大街外的排水渠里漂浮了不少杨花。
许不言起了个大早,一番梳妆打扮,早早去医署报道。
太医署位于皇城含光门内西侧,院内屋舍林立,东南还开辟有专门的药圃。
许不言将邓虎租赁当做代步工具的驴子,拴在了马桩上,拿着所谓的举荐信,便进了太医署内,只瞧这医署正殿上方高高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大医精诚”四字,书法丰润饱满,此四字赫然出自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
他像是个乡下人进城,一进殿便四处观望,只瞧医署内不少医官正在各自忙碌,分工明确。这些人皆身着青袍深衣、九环带、皮制长靿(yào)靴,确是太医署内医官的惯用服饰。
整个正殿中央立着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与大明宫中那台铜漏同调,确保时序一致。
许不言拿着举荐信见过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太医郎方宪。此人年纪颇大,须发已经花白,身着一身青袍,眉宇间露出三道浅纹,手中拿着一把道家拂尘。
也不知这习惯是不是跟皇甫闵那假道士学的。
老者事先已经得知今日会来一位所谓的“关系户”,只是看了眼那信,确认身份无误,便摇动了手边的铃铛,不一会儿,就跑来一位同样穿青袍的年轻人。
不同的是,这人身着的是一袭窄袖绿袍,看样子两人虽同是九品,但却存在差别,老者显然是正九品上叙的太医郎,而这年轻人却是从九品医博士。
老人将许不言交给了这位医博士,便不再理会。
许不言跟在这人身后,朝着太医署内的医学署走去。
一路上,此人趾高气昂,给他说了诸多医署内的规矩,也让许不言对太医署有了一个更详细的了解。
这太医署内居然是分医学与药学二署,其中医学大于药学。
这医学又分四大科:医、针、按摩、咒禁。
四科之内,医科最大,共有医师医工一百六十二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医工。
通过考核上来的患坊小医,一般都要由太医署内的医博士以及助教进行教学指导,分五科宿院——体疗、疮肿、少小、耳目口齿以及角法,学习九年才允许毕业,晋升为医师。
而许不言这种“关系户”的好处就是,可以免了这九年学习,直接晋升为管理层了。
太医从事的职责,就是太医署的助理官员,由太医令、太医正任命,协助太医署的工作,至于怎么个协助法,如何协助,此人却是没有明说。
将人带进了疮肿一业所在的官署宿院内,此人便拍拍屁股走人。
医科五业,疮肿一业人数是最少的,只有医博士一人,医师三人,医工五人。许不言被分到疮肿一业,可见并不受待见。
他甫一进来,便瞧见一颇为年轻之人,正站在一副竹筳导脉图前看得痴迷。
许不言走进一瞧,才发现此图原来是西汉王莽时期留下的所谓“解刨图”。
相传王莽纠集汉时太医署内的大医,将一名叫王孙庆的人开膛破肚,研究其五脏六腑的状态,并将王孙庆的筋脉血管挑出,了解人体脉络走向,有医者最终绘制成此图。
从过程来看,这已经与正规的解剖流程别无二致了。
那人显然也发现了许不言。
许不言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这人却如同见到了瘟疫一般,转身就走。许不言瞧着这官署里大部分人见了自己都这幅鬼样子,任他与谁搭话,都没有人回应。
这让他心下一跳,没想到第一天来太医署任职,便被人排挤独立了!
正当此时,从里间又走出个身着绿袍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鼻梁处有些麻点,看见许不言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旋即走到他身旁一揖:“这位想必就是许从事了,在下是这疮肿一业的医师,姓崔名池。”
“原来是崔医师,幸会,在下正是许不言许介象,今日刚到医署内述职,只是不知,这里的人为何见了我,都像是见了瘟疫一般?”
崔池叹了口气,见眼前这位还傻傻不知道其中原委,将人拉到了自己的位置,低声说了缘由,原来是太医丞蒋义方发了话,谁要是帮他,便是与平固侯府作对!
许不言没想到是姓蒋的从中作梗,他看了眼这崔池,笑问道:“难道崔老弟就不怕受我连累?”
崔池苦笑:“实不相瞒,我与许兄一般,在这太医署内都属于这类人!”
“这类人?什么意思?”许不言一愣。
“他们都叫我们田舍医,就是从小地方爬上来的乡下医,亦或是不受上面待见之人,许兄跟我一样,都属于这医署内遭受排挤的边缘医者!”崔池摇头叹气。
许不言万万没想到,他都穿越到大唐职场了,这1300年前的古人,还跟他玩职场霸凌这一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