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至暖春,飞花柳絮,长安城里往来的商客也跟着多了起来,可跟着多了起来的还有罹患风病的人。
其中皇室贵族、士大夫中人多见此病。
西市升平巷的几家医药坊,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人满为患。
可偏偏有个例外,便是在升平巷拐角的这家广济堂,依旧清冷。
自从上次以十五文低价收了许青鹅的十包药茶后,这店里便再没有生意。
广济堂的长柜后,这新东家从死鬼老爹手里接手这生意后便一日不如一日,沈卓嘴里咀嚼着半片苏子叶,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对面生意越发红火的仁心堂。
这仁心堂是王氏济善堂的分堂,仰仗着王氏医药坊庞大的产业跟名气,仁心堂的生意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想他沈家,原也是药材生意起家,后来生意越开越大,建了广济堂这医药坊。名气日益见长,到了中年方娶妻,一年后老来得子,喜悦难掩,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
可命运弄人,沈家夫人福薄,产子一年后竟香消玉殒。沈老爷子痛失爱妻,更怜幼子失怙,加之爱子聪明伶俐,愈发溺爱,以至将其养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终日只知听曲品酒的闲人。
而这个废物闲人,便是沈卓。
沈老爷子尚在时,仰仗家传医学,尚能跟着仁心堂对垒,沈老爷子走后,沈家就没了会这医术的。
沈卓自幼娇生惯养,医术平平,终日嬉戏逗乐,放荡不羁。他又慷慨大方,却识人不明,身边尽是谄媚之友,把他当成了提款机。久而久之,沈家田产铺面尽失,连广济堂总堂亦被变卖,最终,仅余西市这间破败的小医药坊。
此乃老爹心血所凝,沈卓不忍变卖,遂亲自坐镇,成为新东家。
可医药坊内原坐堂医被隔壁仁心堂高价挖走,一时难以寻得合适人选。加之医药坊入不敷出,有无坐堂医已无甚差别。
只能靠着偶有邻里前来抓个药勉强度日,这医药坊的未来,实在令他堪忧,随时都可能关门倒闭。
而往昔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再买帐,更别说热脸倒贴了。
短短几年,倒是让他看透了这世情冷暖,人面高低。
他这边长吁短叹着,那头擦桌子的阿元动作一顿,望向门口讶然开口:“是沈巡使府上的马车!”
沈卓愣住,抬眼一看,果然是沈巡使家的马车停在外头,这巡使府上的管家匆匆下了马车,正往店里走。
说起来,这位沈巡使跟他爹有些远亲,自从老爷子去世后,这位叔伯对他颇有关照,这不前几日正是这位巡使的寿宴,他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礼物,就把店里收来的药茶送去了几包。
沈卓心中狐疑,面上却泛起一个热切的笑容,只喊道:“老管家,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老管家三两步迈进药铺,目光在药铺里逡巡,只道:“药茶……”
沈卓一头雾水:“什么药茶?”
“你……前几日……送去府上的寿礼里……那两包药、药、药茶!”老管家一着急就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沈卓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就想着莫不是药茶出了什么问题?
本来就是,医药坊里最忌讳来路不明的东西,那两个女子他也是第一次见,十五文的药茶本就少有,对方卖得那般便宜,本就引人怀疑。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贪便宜,将药茶送给沈巡使!
莫非是送的要药茶喝坏了人,还是那药茶里中药配伍不对,有了毒性?
呸,早知这样,还不如阿元喝了这有毒的药茶呢。真要喝死了人,卖了他这间医药坊也赔不起!
心中这般想着,沈卓嘴上却道:“老管家,其实那药茶是别人做的,那人留下药茶就走了,我们也是被……”
“……那药茶好得很啊!阿卓!”
沈卓到嘴的话登时哽住。
老管家喝了口阿元递上的水,吐字流利了些:“家主喝了那药茶,不过几日,这头晕目眩的毛病便好了不少啊!”
沈卓愣在当场。
老管家激动握着他的手:“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惯有孝心,不枉家主对你这一支脉多有照顾”他从怀里摸出个金饼来,塞到沈卓手里,“家主说了,那药茶你日后每隔三日便供应府上一次,这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阿元站在沈卓身后,看着眼前一幕也是目瞪口呆。
老管家见沈卓没说话,又道:“对了,你刚刚说什么,送药茶的人走了,是找不到人了?这药茶还有吗?”
他脑筋转动犹如电光火石,瞬间眉宇间绽放出笑意,朗声道:“自是有的。那位售卖药茶的女子,性情古怪而清高,本是即将离去,却与我意外投契,结为知己。她已慨然允诺,日后将持续为我广济堂供应这珍贵的药茶。”
老管家闻言,微微颔首,满意之色溢于言表,留下定金后,转身便走出了越发破败的广济堂。
待人影消失,沈卓一边将沉甸甸的小金饼锭悄悄揣入袖中,一边急不可耐地拽着阿元步入了内室。
他额间鼻尖细汗密布,急切地追问:“你可还记得如何找到那两人?”
小药生阿元一脸茫然。
沈卓心急火燎,彼时他未曾将二人放在心上,如今急需寻人,却是一片空白,无从忆起那日二人的只言片语。
他烦躁地揉搓着发丝,生平头一遭感受到了悔意。
“呸!”他又急又气,“那两个小娘子不过是来售卖药茶,怎就不肯透露些许来历,教我如何寻觅她们!”
正此时,一辆马车自街角悠然驶来,车轮轻碾过地面,带起漫天柳絮。
车门轻启,佳人款步而下。
沈卓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驱散了先前的萎靡,热情地迎了上去,声音洪亮而亲切:“小娘子,可算把你盼来了!”
沈卓心中欣喜若狂,却极力保持着镇定,缓缓步出,将惜花与许青鹅迎入这破败的广济堂。
许青鹅今日身着深蓝色藻纹绣花布裙,细辫轻拢乌发,松松束于脑后,鬓角仅簪着一朵同色翠雀绒花,明眸善睐,皓齿朱唇,雪肤乌发,令人一见之下,便觉心神宁静。
沈卓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热情相迎:“小娘子今日可是为售卖药茶而来?”
许青鹅望着他,只是浅笑不语。
沈卓环顾四周,向许青鹅投去一抹微笑:“此处颇为喧嚣,许娘子若不嫌弃,不妨入里间,咱们边品茶边叙。”
许青鹅轻轻点头:“甚好。”
沈卓将人迎入,将自己精心煎炒的清茶推至许青鹅面前,语气较之初见时更显热络:“在下乃广济堂东家沈卓,敢问许娘子芳名?”
“许青鹅。”
“原来是青鹅娘子。”沈卓故作深沉地点头,双手搓动,“青鹅娘子今日光临,想必是为了售卖药茶而来吧?”
许青鹅摇了摇头:“让沈君失望了。”
许青鹅淡道:“近日我家中事忙,实在没有时间炮制药茶。”
沈卓噎了一噎,面上泛起些尴尬之色,片刻后,他轻咳一声:“许娘子,你这药茶,能不能日后专供我广济堂?”
他身子往前探了一探,压低了声音,“我愿意一包药茶,出价三十文!”
许青鹅拿起桌上的瓷碗润了润唇,轻声问:“上次沈君不是说,我这药茶市面上很常见,一包只能卖十五文嘛?”
沈卓盯着她:“许娘子就别再跟我打趣了,这样!我一包愿意出五十文铜钱。如何?”
一包药茶至多也不过喝个三四天,五十文一包,算是很高了。
许青鹅笑了。
沈卓问:“许娘子笑什么?”
许青鹅摇头,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看来定是有人喝了我的药茶,起了效果,现在想要找沈君继续买我那药茶,并且出了不低的价格吧,要不然沈君也不会甫一见我便如此迫不及待抬高价格,而且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吧?”
沈卓霍然变了脸色,暗道眼前这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这么心思这么剔透,一下就猜到了他卖药茶的缘由。他刚才还是太过着急了,失了分寸!这下便不好杀价!
顿了顿,沈卓咬牙道:“那许娘子可否说个数?”
许青鹅:“一百文一包。”
“这么贵!”沈卓跳了起来,嚷道:“你怎么不去抢?”
许青鹅抬眼,看向远处。
“此时正是暖春时节,想必近日长安城中罹患风病的人不少吧?”
沈卓蹙眉:“那又如何?”
“我那药茶,出自医门《食疗本草》,对于风病颇为见效,全长安城独我一家!”
沈卓一愣:“独你一家!?”
许青鹅微微点头。
“这长安城里各家医药坊虽说也有缓解风病的药茶,却都效果不佳,沈君的医药坊想必生意也不太好吧,若是能靠我这药茶打响名头,便不会如眼下这样岌岌可危。”
沈卓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许青鹅的言语之下猛然一顿,仿佛被精准无误地触碰到了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许青鹅并不急于催促,她深知沈卓为了维持医馆的生计,必须尽快找到那根能够挽救局面的“救命稻草”——那能够缓解风病的独特药茶。
人在绝境之中,面对这唯一的希望,总是会不自觉地放下所有的原则与坚持。
漫长的沉默之后,沈卓终于开口,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许青鹅的脸上:“青鹅娘子,你的想法固然美好,但万一这药茶的制作方法被其他医药坊所窃取,我这广济堂又如何能脱颖而出呢?”
许青鹅闻言,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容:“且不论他人能否掌握这药茶的精髓,沈君难道未曾想过,既然我能研制出缓解风病的药茶,难道就不能再创造出其他的奇迹吗?”
沈卓闻言,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滞。他疑惑地望向许青鹅,揣测道:“莫非这药茶乃是你亲手所制?不可能,你如此年轻……或许是家中长辈精通医术?”
他独自揣测,而许青鹅只是微笑不语,始终保持着那份神秘与从容。
见许青鹅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沈卓不禁感到有些沮丧。他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经过一番思索,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青鹅姑娘,你提出的条件确实让我心动不已。然而,你所要求的价钱实在太过昂贵。能否……再稍微降低一些?”
此时,一旁的惜花脸上已露出不屑的神色。
许青鹅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茶碗,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望向沈卓:“我可以为你制作药茶,但钱你全收,我每月只拿一笔手工费用即可。”
沈卓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与疑惑交织的神情。
“不过,我有几个小小的条件。”许青鹅继续说道。
沈卓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爽快地回应道:“青鹅姑娘,你有何条件,但说无妨!”
“第一,我为广济堂制作的药茶,材料需由沈君提供,并且你必须为我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药茶出自我手。”许青鹅缓缓说道。
沈卓闻言,眉头微皱:“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沈君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许青鹅轻声说道。
“可是……”沈卓还想争辩。
惜花此时忍不住插嘴道:“我家娘子不收你药茶的钱,这等于是白白送给你银子。这样的无本生意,你无论如何都算得上赚大了,怎么还如此斤斤计较呢?”
沈卓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地问:“那……第二个条件呢?”
“我要成为广济堂的坐堂医!”许青鹅语出惊人。
沈卓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待怪物一般打量着她:“你!你一个女子,竟然要做我这广济堂的坐堂医?!”
要知道,长安城诸多医药坊,可就没有一家有女坐堂医的,整座长安城也只有闺门坊与太医署里有女医跟女医博士,可那是专门给宫里贵人与长安权贵府上的妇人们瞧病的!
沈卓喝了口茶,缓了缓才重新开口:“青鹅娘子,你说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让人为难了,长安两市诸多医药坊里的坐堂医都是男子,你一个年轻姑娘……”
许青鹅轻轻端起面前的茶碗,目光温柔地追逐着在茶水中翩跹起舞的碎叶,宛如观赏一幅精致的水墨画卷。
自古以来,医者都是越老越吃香,年轻些的大夫常被质疑医术不够高明,总要等熬着熬着,熬出白发,方能渐渐攒起声望,更遑论说,让一女子来当坐堂医。何况男医治女病,尚属坊间忌讳,而女医治男病,更是惊世骇俗之举!
许青鹅缓缓放下茶碗,眸光流转,直视沈卓:“沈君可是对我行医之能有所疑虑?亦或是担心我这初来乍到的女子,会给你这广济堂带来无法收拾的麻烦?”
仿佛被一语道破心底的隐秘,沈卓不禁微微一顿。
“你若心存疑虑,大可寻些疑难杂症来考验我。”许青鹅从容说道,“长安医药坊众多,沈君若不愿与我做这笔交易,我亦不强求。”言罢,她轻盈起身,一副不欲多言的姿态。
“且慢——”
沈卓猛然一声大喝,打断了即将离去的许青鹅。
她转身,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与淡然。
沈卓紧紧盯着她,半晌之后,终是无奈地败下阵来,苦笑说道:“青鹅娘子,沈某实话实说,似你这般心怀高远、矢志悬壶济世的奇女子,沈某确是生平仅见。”
“可我先言明,”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闷气,“你自坐堂行医,旁人是否买账,我可管不得许多。”
“此事就不劳沈君费心了,”许青鹅微微颔首,面上带着一抹自信的微笑,“我自有分寸。”
见此情景,沈卓也只得吩咐小药生阿元取来医契,两人郑重其事地签下了这份契约,正式聘请许青鹅为广济堂的坐堂医。
想当年,广济堂也曾是两京之地的名医药坊,名声显赫。然而,到了沈卓手中,生意日渐萧条不说,如今更是打破了行规,聘请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坐堂医!
想他那逝去的老爹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会从棺材里跳出来,狠狠教训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