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苑小楼中,太子詹事裴肃听了太医令吴嗣的话,对于女儿的病,心中燃起了一丝希冀,走到吴嗣面前,深施一揖:“恳请吴医令医者仁心,为小女诊治,拔除此疾,在下铭感五内,定当奉上重金礼谢!”
吴嗣连忙搀扶起裴肃,刚要张口欲言,扭头却见许太常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心中一动,回想起一件事来。
就在前些时日,圣人忽然有意户部尚书裴宽入相!
此人先后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吏部侍郎、左金吾卫大将军等文武要职,又曾出任河南尹、太原尹、范阳节度使等封疆大吏,在朝中和地方都颇有政绩,声望卓著,此次圣人有意让此人为相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裴宽突然参了刑部尚书裴敦复,说其剿海匪受贿冒功。刑部尚书裴敦复自然不肯认罪,也参了裴宽一本,甚至私下买通了贵妃的姐姐秦国夫人,果然不出三日,裴宽突然被贬睢阳太守。
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看似是二裴互咬,其实背地里是权相李林甫借裴敦复打压裴宽,而太子詹事裴肃又与裴宽均出自河东裴氏,是一家人。
他若是贸然出手,会不会被李相认为也是太子一党?当裴家危难之际,雪中送炭?
吴嗣心思百转,见裴肃一脸殷切,摇了摇头:“裴詹事之女尚未出阁,老夫虽然一把年纪,但到底有碍于裴娘子清誉。何况本官想了想,此症着实不能确定就是疟腮,正如许医令所言,疟腮多发于稚童,裴娘子已经过了及笄,罹患疟腮的可能性不大,反倒是许医令师承太常,医术婓闻于长安,何不请许医令为裴娘子诊断一番?”
裴肃闻言,摇头一叹,只能转头去求一旁的另一位太医令许弘感。
许弘感听闻吴嗣这个老对头,居然头一次对自己如此恭维,当即便要当仁不让,站了起来。其后许弘真与许弘崇两兄弟,脸色一变,连忙冲着兄长用眼色。
然而许弘感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冲着裴肃说道:“为医者当施仁术,岂能看着病人受罪而无动于……”
那个“衷”字尚未出口,上首坐着的许胤宗,却重重落下了茶碗,吓得许弘感连忙转身闭嘴,冲着父亲一揖,慌乱之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许胤宗白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
世间就怕有人脑子不聪明还特勤快,偏偏他许弘感就是这一类人!
“你才学了几年医术,便敢在众人前大放厥词了?”许胤宗毫不客气地驳斥了长子。
许弘感不敢反驳,只觉得满心委屈,他学医已经三十余年了,都坐上了太医令的位子,如何还不能在一众人前大放厥词?
再说他说了什么,怎么就大放厥词了?
可许弘感不敢反驳父亲,纵有满心委屈,也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咽进肚子里。
裴肃看到这里,满心气愤,扭头看向许胤宗与一众医人:“诸位,莫不是以为家中堂兄裴宽被贬睢阳,遭圣人冷落,裴家就此旁落,这才不想医治裴某之女,怕牵连其中,碍了各位的仕途?”
许胤宗叹了口气,裴肃也是个没心眼的,但可惜为人太过憨直,裴家遭了此难,连背后主使之人是李林甫都不知。
现在他裴家就是那位宰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又是太子府詹事,李林甫急于搬倒太子,他裴家更是处于风波之中,这个关头,在座的高位者不过三四品,哪个敢伸出援手,不啻于在老虎眼皮子底下捋虎须。
可尽管此事大家暗地里都懂,明面上还是不能戳破。
许胤宗连忙安抚了裴肃:“裴詹事多有误会,实在是犬子医术不精,怕耽误了詹事之女的病情!”
许不言坐在外席,虽然隔着屏风,但终归是从几人的谈话里分析出了一些端倪,却没有想到这位詹事家中还与裴宽有些血缘关系。
要知道,眼下已是天宝三载,再过一年多,便是那件波及两京十三州的大案发生之日。许胤宗不愧是累世四朝的老臣,对政治的敏感度堪称敏锐异常啊!能从裴宽被贬这么一件事,就嗅到了危险。
可你们人人都不救,难不成这人要他来救?
“你们不救,我也不救!”
许不言冷笑一声,端起茶碗才抿了一口,便瞧着许青鹅急匆匆地走过来,站在竹林的水榭中朝着他招手。
他一挑眉头,心知发生了事,连忙离席,朝着水榭走去。
竹林幽深处的水榭中,许不言与许青鹅并肩而立,两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禅林意境,可口中的话却和佛理半点不沾。
听闻许青鹅所言,许不言仿佛听了什么天书一般,瞪了她一眼,说道:“许娘子莫不是疯了?这楼阁内在座均是太常寺医署内的医官,我算哪根葱?不过是你们许家一个赘婿,你让我去救裴肃的女儿?”
许青鹅知晓此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她也不敢对许不言说出实情,只能继续利诱:“那裴肃是太子詹事,将来太子若是御极,此人便是帝王之师,许郎救了他女儿,还用愁自己在太医署内的仕途?”
许不言听她这番话是为自己好,若不是他知道实情,可能就像个傻小子一样答应了。
又见许青鹅一脸纯真的看着自己,许不言朝着她淡淡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许娘子当真是好算计,若不是我聪明,怕是就着了你的道了吧!”
许青鹅无辜:“许郎说的什么话,我可是一心为许郎着想啊!”
许不言讥讽道:“是为你许氏着想吧?”
许青鹅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许不言冷笑一声:“那太子詹事家中的兄长,才被圣人贬去了睢阳,看似是刑部尚书裴敦复花钱买通了贵妃之姐秦国夫人,实则背地里确是宰相李林甫的算计。前有严挺之,后有裴宽,圣人想谁入相,咱们的这位权相就要谁倒霉,你祖父不愿意掺和其中,难道我一个小小的患坊疡医就不怕死了?”
许青鹅没想到此人果真七窍玲珑,连朝堂上的事情都看得这般明白,可眼下太子詹事携女而来,看似是拳拳爱女之心,前来求医,实则也是把许府逼上了绝路。
她祖父纵然不敢得罪权相李林甫,难不成就敢得罪太子了?
许青鹅一狠心,看向许不言:“许郎还真是看得透彻,可此事关系我许家安危,能解此危的只有许郎了,正因为你是赘婿,又身份低微,救了裴肃之女,方不会引起相府的猜忌。你也可以借此机会,让祖父帮你在太医署内谋得一官职,何乐而不为?”
许不言摆了摆手:“许娘子说破天去,这个忙我也不会帮!”
见他如此坚定,许青鹅索性犯起了横,威胁道:“若是许郎不帮我这个忙,那就别怪我无情了,我这就拿你我的契约去找祖父,告你一个贪图妻子嫁妆故意入府骗婚之罪,以我祖父的官位人脉,想来万年县令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许不言回头望着她,再次讥讽:“刚才还说不仗势欺人,现在就要欺负我一个弱男子么?既如此,你这嫁妆我不要了,你我之间的契约也就此作罢,你现在写了放夫书,我卷铺盖走人就是!”
许青鹅恨道:“许七郎,你不识好歹!”
许不言扫了她一眼:“许娘子才是真毒,拿自己夫君的命,去保你们许家的安危,若我真救了詹事之女,那高高在上的宰相,一句话把我宰了,不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许青鹅见他转身就要走,一咬牙:“事成之后,除了嫁妆一半,我再多给你王氏产业在两京十三州每年一成的分红!”
许不言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钱财于我如粪土!”
许青鹅恨得牙痒痒:“两成,不能再多了!”
许不言已经走出水榭,摇着头:“钱财于我如浮云!”
许青鹅攥死拳头,伸出三根手指:“三成,外加我外祖给我在洛阳置办的十家铺子,三家田庄,一家桑蚕庄子!”
许不言长叹一声,刚要说话,许青鹅一声冷笑,转身就走,许不言见状,立马回头拉住她的袖子,举手与她击掌:“成交!”
许青鹅咬着后槽牙看着他,不解恨的说道:“小女子终于知晓,为何长安城地下黑市里的人,都称呼许君为加钱居士了!”
许不言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都是世人对我的误解罢了,我出手救许娘子,不是因为许娘子给的实在太多了,而是我这良心终究过意不去……另外,庄子跟铺子,事成之后,我要折算成现钱,换成在两京任意柜坊上都可以支取的飞钱!”
许青鹅压下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笑道:“都依许郎,只要你肯帮我救那詹事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