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千嶂,雨笼万户,整座长安城都罩在夜雨中,钟声潺潺。
许不言顾不得被夜雨打湿的衣裳,买通了坊里看守坊门的小吏,翻墙出了平康里,可长安城内已是宵禁,哪里还有许青鹅的马车。
对方行事周密,又买通了飞龙帮的乾肆,走了地下黑市的路子,定是想着法出了城去。
他没有乾肆那般的手段,想要趁着宵禁出城,困难不小,巡城司衙门这一关便过不去,可眼下邓虎定是派人跟了上去,又去武侯铺告发。
许青鹅不知自己是与虎谋皮,正落入了乾肆的圈套。
届时左庆安有个好歹,她便是落网之鱼,纵然许太常累事四朝,但为了许家的门第,怕是不会出手相救。
毕竟左庆安大小也是太医署的九品医从事,谋害医官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要知道,乾肆背后可还有一个隐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
这般想着,脚下的路越发泥泞,他看了眼身前排着队,正准备出城的恭车,眼前霍然一亮,顾不得恭车上的粪桶异味,趁着车马人手不察藏了进去。
恭车一路颠簸出了长安城,往山上去,许不言趁着对方倒恭桶的时候,跳下了马车,这才发现自己四周已然是大片灌木荆棘丛。
雨丝微冷打在他脸上,让他蓦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
远方传来佛寺钟声,打断了山间的雨夜。
他这才想起近日太医署内听到的消息,圣人带着贵妃去了石瓮谷华清池,贵妃要在石瓮寺中诵经礼佛三日。
石瓮谷三个字,宛如当头一棒,许不言彻底清醒了过来。
听惜花曾说过,她家小姐一年多前与左庆安私奔,便是意外从石瓮谷跌落下的悬崖。
许不言心中有了计较,连忙朝着石瓮谷的方向追去。
此时此刻,石瓮谷上方废弃的古寺。
这寺原本是石瓮寺的旧址,因年代久远失修便遗弃,在石瓮谷山中修了新庙。
眼下旧寺法殿内,因久无人打扫,殿内金刚佛像都已破旧,远不如山中新寺庄严华丽,加上漏雨,殿内蓄着一股木头发朽的霉味。
左庆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身处这不知名的法殿内,他尚还记得自己被飞龙帮的人陷害,欠下赌债,那人要砍掉他手指脚趾,却不知为何醒来便出现在这里了。
他迷糊地走了两步,险些被殿内掉落的砖瓦绊倒,鼻子里吸进来的都是泥水腥气与木头腐朽的臭烂味,令人作呕。
环顾四周,这法殿内漆黑如深渊。
废弃的佛像孤寂地伫立,昔日辉煌早已褪去,彩塑剥落,斑驳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荒凉。
一尊青脸红发的金刚雕像隐约可见,即便静默无言,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更添几分诡谲阴森。
左庆安匆匆一瞥,随即垂下眼帘,不敢再多看一秒。
他费尽心力,终于在神像脚下找到了一个倾倒的龛笼,又拖来一个破旧的蒲团,毕恭毕敬地跪下。
“佛祖菩萨,各路神仙,请保佑我,保佑我平平安安!”他低声祈愿。
“此乃不忿怒目金刚,专平世间不公之事。左郎若问心无愧,又何须祈求神佛的庇护?”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祈祷。
左庆安心头一紧,正要转身探查究竟,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如石,丝毫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他脸色惨白,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这世间真有女鬼索命害人?
他僵硬地瘫在地上,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轻盈而缓慢,宛如幽灵在徘徊。
那脚步声在他身后停驻,片刻后又绕到了他的面前。
左庆安汗流浃背,恐惧到了极点。
他看见一袭黑色衣袍,袍角沾着寒气逼人的雨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滴滴悄然滑落。
是水鬼?
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昏厥过去,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感觉被人轻轻踢了一脚,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缓缓抬手,摘下了斗篷的帷帽,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肌肤如雪,黑发如瀑,眼眸明亮如星辰,宛如一株清雅动人的杜若。
左庆安看清眼前女子面容,猛地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怎么……怎么会是你!”
女子冷笑一声,声音清越柔和,却比殿外的夜雨更加冰冷,在青烟缭绕的殿内,声音空灵若鬼魅:“这世上万事皆有兰因絮果,种下千般因,自得万般果。”
她垂下眼眸,一双漆黑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深邃如渊,更显得她整个人冷冰冰的,不似凡人。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左庆安,声音平淡,轻启朱唇:“左郎,你的因果,便是我。”
左庆安反应过来,原来绣金楼里那个“虎爷”都说她一手算计自己的,他看向眼前女子,目光充满了警惕与怒火。
可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动不得身,余光一瞥,这才惊觉,自己后背跟腿脚上,不知何时被人刺入了银针。
法殿空旷,石瓮谷外的雨声掩盖了一切。
左庆安想喊救命,可全身上下麻木无力。
他愤懑地看向眼前人:“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许青鹅脱下黑袍,露出自己的双手。她手中正擎着一根未燃尽的香。
长香袅袅,烟雾缭绕,芬芳馥郁,缓缓铺展在空气中。
她轻声细语:“此香名为枉断肠,闻者体僵,任人摆布,是飞龙帮中牙贩子拐卖良家女子惯用的迷魂香。”
左庆安的脸色瞬间阴沉,宛如乌云压顶:“没想到你如此命大,跌落这石瓮谷下的寒潭居然没死,还真被那许不言冲喜,活了过来!”
“左庆安!”许青鹅低头凝视,“天道难欺,鬼神难瞒。今日正值五月廿二,是你我一年多前私奔的日子,也是你推我下石瓮谷之日。”
她缓步至左庆安身旁,缓缓蹲下,伸出一只冰凉潮湿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那只手,看似孱弱,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将他粗暴地拖拽至法殿前的废弃池塘边。
池塘中积水仍存,却混杂着一股刺鼻的水腥气。
凄风细雨下,水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她容颜绝美,眉如新月,眼若秋水,宛如水中观音,动人心魄。
“善恶昭彰,自有业报,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她的声音温柔如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究竟是谁指使你,将我推下这万丈悬崖石瓮谷?是我那庶妹许朝颜?还是姨娘崔氏?”
左庆安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那水池中二人倒影倏然破碎。
下一刻,他只觉头颅不受控制地被按入水中,水流如潮,汹涌灌入口鼻。
他奋力挣扎,却身中迷香,四肢无力,宛如巨石沉入深渊,眼前一片漆黑。
正当绝望之际,身体陡然一轻,他被拉出水面,无力地咳嗽着。
许青鹅抓着他的头发,平静开口:“你怎么不回答?”
左庆安大口咳嗽喘气,骂骂咧咧:“许青鹅你真是疯了,疯了,你知道杀害太医署医官是何等重罪?纵然是你祖父也保不下你!漫天神佛也不会护佑你!”
许青鹅的目光与他交汇,忽地一笑,那笑容如芙蓉初绽,明媚不可方物。
她轻叹一声,呢喃道:“真是奇妙,世人作恶之时,总渴望苍穹蒙昧不知;而行善之际,又惟恐九天神灵未明。恶行偏爱藏匿于暗处,善果却欲昭彰于天下。这样看来,信不信这神佛,有没有何因果报应,又有何异?”
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眼底却如寒潭般波澜不惊,独自伫立于空旷佛殿前,苍白容颜美得令人心悸,恍若艳鬼临世。
左庆安无法开口。
猛然间,揪着他头的手指渐渐加大了力道,耳畔传来她宛若春风拂面的轻柔嗓音:“崔氏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我狠心下手?
“亦或是你我相识,本就是对方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难不成就是为了贪图我娘亲跟外祖给我留下的千万贯嫁妆不成!”
左庆安依旧咒骂不休,但转瞬间,女子的手掌猛然一按,他又一次沉溺于冰冷的水中。
无数刺骨寒流涌入他的鼻腔、胸膛,左庆安只觉胸闷气短,几乎窒息。
他想要挣扎、呼喊,但那微弱的声音,被山寺的绵绵夜雨与远处谷中的钟声紧紧包裹,无从寻觅一丝逃脱的缝隙。
“哗啦——”一声,水面骤然再次破开。
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女人那张绝美无瑕的脸庞,神情依旧平和而温婉,仿佛方才的暴戾只是幻象。
左庆安泪水潸然而下。
他艰难地挪动身躯,乞求着对方的宽恕,只求对方不要继续折磨自己。
他费尽全力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嗫嚅道:“是崔氏,一切都是崔氏指使我这么干的,只有你死了,你的嫁妆才会成为她女儿的嫁妆,你在闺门坊的女医职位,也才会被她女儿替代!”
他满怀希冀地等待着,期盼对方知道幕后之人后,便能放他一条生路。然而下一刻,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女人静立池塘前,雪白如玉的手指紧紧揪着他的头发,那双手看似柔弱无骨,实则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束缚,将他的头粗暴地按进池塘中。
夜雨淅沥,残破的香炉中灯火摇曳。
斑驳的神像在青烟缭绕中半显慈眉善目,半露金刚怒目,仿佛诉说着世间的善与恶、明与暗。
殿外的池塘前,一阵阵水花翻腾的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几声隐约压抑的喘息,悄然隐匿于雨夜中。
女人纤弱的身子,立于神祇佛像脚下,手中扼着男人的咽喉,语气淡然却步步紧逼:
“崔氏一内宅妇孺,纵然她视我为眼中钉,贪图我千万贯的嫁妆,可她娘家只是一小门小户,哪里来的权势,能请得动五品以上的大人物为你举荐入才,让你从一医坊贫贱医工,一跃成为太医署九品官身的医从事?”
“又是谁帮你脱去的贱籍?暗中操纵让你免了尚书省的策试考验?”
“又是谁赐你长安城崇义坊内的华宅美婢,还让你成了那太子跟前红人蒋义方身旁的助教?”
“我阿耶只是靠祖父余荫才得受太医令官职,在官场上本就不受待见,遭受排挤,崔氏自己亲儿子想在太医署内求得一官半职都要低声下四看人脸色,她又有何能耐为你谋求如此的青云大道!”
她一字一句,问得认真,折磨得彻底,末了,嘴角勾起一抹冷静的嘲讽:“你真当我是愚昧稚童,任你欺瞒?我说崔氏不过是诈你,现在想来你背后之人必然不简单!”
听着她的话,左庆安全身湿透,在这将近夏日之时,却感到刺骨寒冷,直透心扉。
夜色中,雨势渐猛,忽而一道惊雷划破长空,照亮了法殿周围斑驳的神像,平添了几分阴森。
许青鹅低首浅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左庆安,当初只怪我识人不明,险些九死无生,如今你便一命还一命吧!”
“你怎敢!许青鹅,你怎敢!我可是太医署九品医从事,是有官职在身的,你若是杀我,你也要死!”
左庆安浑身战栗,望向她的目光如同看见世间最恐怖的梦魇。
她莫名发笑,声音清脆:“那我便与你一同入这地狱无间!”
正当许青鹅欲下狠手之际,不知何时,左庆安背脊上的银针早已挣脱落地,他忽地感觉自己僵麻的身子有了力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仍装作求饶的嘴里,竟从怀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许青鹅,你这个疯子!”左庆安喘息急促,脸上却狞笑开来,满是恨意,猛地挣脱了背后那双手的桎梏。
“去死吧!”
他亮出了手中掩藏着的匕首,朝着对方心窝捅去。
匕首的亮光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里,刺入对方的肩头,鲜血登时迸溅出来,在他狰狞的脸上绽开,犹如地狱的恶鬼挣脱了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