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里,蒋义方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医书。
一旁左庆安小心翼翼地给他研墨。
蒋义方忽地想起了什么,抬眸瞧着身旁像是奴仆一般之人,问道:“那姓许的怎么样了?”
左庆安胸有成竹般回答:“许不言当众起誓,要为那张汉水医治!”
蒋义方微微点头。
起初他答应救治张汉水,无非是看在工部侍郎的面子上,一个臭卖鱼的,何须他亲自动手。
不过答应救治那人以后,反倒是让他觉得棘手,没想到此人居然身患的是奇症。
本以为随便敷衍可以了事,可那张水生却是个愣头青,是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屡屡找他麻烦。
幸好有这个左庆安出的主意,让姓许的来背锅。
他一个半路出家,来自他州乡野的小医,如何能救得了那濒死之人?
等到时候人医死了,那张水生必然不依不饶,一纸状书告到大理寺去,叫他知道了害怕,届时他在发发慈悲将这许不言从里面救出来,许青鹅必定会对他另眼相待。
而这许不言,也可以顺理成章,让他从太医署里滚蛋。
“这人没有跌落谷底,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能爬到别人上头去,殊不知在长安这样的地方,爬到一半摔死的大有人在!”
蒋义方思忖片刻,又添了句嘴:“你一会儿最好去找医正华无疾,跟他提几嘴许不言,不用太过刻意,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左庆安神情一凛。
这便要给对方找麻烦了!
“是,下官一会儿就去!”
蒋义方眯了眯眼,他在等,等许不言坠入谷底,届时他只需略微出手,对于这么一个没有人脉背景的乡野小医来说,无异于漫漫长夜中偶遇明灯,绝望之渊里忽逢扁舟,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人性之微妙,大抵如此:添花易,送炭难。这一切也算是他给那位年轻医官的一个小小教训,告诉他,仅凭一人在太医署单打独斗是不够的。
恰似砚池墨色,白纸黑字,初时界限分明,泾渭清晰。然则,一旦笔触轻触纸面,墨汁便如洪水猛兽,肆意蔓延,将素白吞噬,黑白交融,再难分辨彼此。
世间之事,大多都是随波逐流易,独守清白难。
正看着,外头突然有人进来,是他手下医官,踟蹰站在门口,不敢往里再走,低着头道:“医丞,许从事带着崔医师,去了城外八里铺的义庄。”
八里铺?
义庄?
那个地方他知道,是长安用来停放无人认领死尸的地方,这俩人不为张汉水救治,跑去那个鬼地方作甚?
“所为何事?”
那年轻医官犹豫一下才开口:“听人说,他们是去找一人!”
“找人?”
蒋义方皱起眉。
去义庄能找到的人只有一种,那就是死人,可那两人分明不是去找死人的!
“他们去找谁?”
半晌无人答话。
迎着蒋义方越来越狐疑的目光,医官埋下头,终是诺诺开口:“是……是医署的蒋医官。”
蒋义方眼底露出几分厌恶来,只因对方口中所谓的蒋医官,是他蒋家医门的耻辱!
城外八里铺。
许不言跟崔池到这里的时候,黄昏已经将落。
起初崔池并不愿意带他来找这个人,但奈不住许不言的一再要求。
那日马政署市,许不言当着太医署诸多看热闹的医官面,许下承诺,要治好张汉水的奇症,若是放在往日,他还敢大胆一试,但这次手术的位置特殊,不同于周平的手术,加之用于麻醉的莨菪酒制成的红散子用光,他必须重新寻找用于手术麻醉的方法。
将这个问题告诉崔池,对方便跟他提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太医署里的医官蒋义忠。
但在太医署内这个人的存在,却是一个禁忌,只因为此人被称为剖尸怪医!
蒋义忠也是出自长安蒋氏的子弟,家门煊赫,论起学医的天赋,还在那蒋义方之上,但可惜,这人走了旁门左道。
见崔池支支吾吾地模样,再许不言一再追问,他才敢透露出实情。
原来这蒋义忠有个四岁的女儿,从出生便罹患有心疾,众人都说她是遭受了蒋家传承下来的诅咒,每一代蒋家子弟之中,都会有人因为心疾死去,此女便是遭受了这个诅咒。
蒋义忠却不信邪,尝试了无数办法想要救自己的女儿,为她寻遍了长安的名医,可所有人都断言这个女娃活不到及笄。
可这蒋义忠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要给他那患有心疾的女儿换一颗心脏!
崔池说到此处,整个人都不由得打起了寒战!
许不言却眉头一挑,来了兴趣,敦促他继续。
崔池没办法只得继续说下去。
太医署里的医官们本以为是他着了魔,胡言论语,直到一天,这蒋义忠从山上捉回来两只猴子,生生挖出了猴心!
蒋家人只当他是病了,请了太医署里的咒禁科博士来,对方只看了一眼,便说他入了魔怔。
后来,这蒋义忠不杀猴子了,他……
崔池看了一眼前方阴森的八里铺义庄,害怕地咽了口口水。
许不言跳下毡车,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这姓蒋的居然跑到八里铺的义庄里,把这无人认领死尸的心活生生挖出来把玩,同僚大多害怕他,也都把他当成了怪人,都叫他剖尸怪医!”
许不言瞧着近在眼前的义庄,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这蒋义忠精通针科,尤其为了给自己女儿换心脏,他在军队中当过很长时间的作役医,擅长麻醉针。
这个时代的麻醉针,可不是后世的麻醉药,而是通过施展针术于人体穴道上,将人进行麻醉的一种针术。
许不言要给张汉水手术,正用得上这人。
崔池引着许不言走到义庄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许不言只得独自一人朝着义庄里走去。
没有人领路,他在里面差点迷了路,只瞧这义庄很大,一眼望过去院子里都是齐腰高的杂草,显然此处被荒废地有些时日了。
也对,有剖尸怪医在这里,也没人敢把尸体放这里了。
只是许不言走着,便发现不对,院子里不都是荒草,居然还有人开辟出了一处药园,里面种了一些他不认识的草药。
许不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绕过药田,眼前出现一间屋舍。
最后一抹余晖悄然沉入地面,漆黑的院落内,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凄迷地映照出一片朦胧。
他环顾四周,唯见紧锁的大门漆黑一片,檐角的屋瓦遗落几片,墙角则缠绕着层层厚实的蛛网,平添几分神秘与荒凉。
许不言缓步至门前,指尖轻扣门扉,却唯有寂静回应。他微微颔首,轻轻推开门扉,踏入了这幽深的屋舍内。
一入室内,一股夹杂着潮湿与朽木气息的冷风迎面扑来,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房间虽小,却布局紧凑,窗旁立着一尊斑驳的旧木柜。
四面泥土墙上溅满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污迹,凑近细瞧,那密密麻麻的景象令人心生寒意。
靠墙一字排开的是一张狭窄的木床,铺着略显陈旧的褥子,仿佛还能嗅到一丝丝往昔生活的气息。
许不言回首望去,看了一眼左手边空荡的屋子,那里以前显然是停放棺材的地方。
他走近屋子里一张像是手术台的案板前,只瞧这案板上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显然这里便是蒋义忠解剖尸体的地方。
他四处看了看,果在一旁的柜子里,瞧见了被解剖的人心,不过为了不让这心腐烂,显然做了一些类似腌制的处理。
许不言刚要仔细观摩一番,突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
屋舍门口站着一个男子,这男子年纪不算小,身上穿的医官袍与白日里太医署里那些医官又有不同,颜色是深褐色,上头不知沾染了些什么污迹。
此人不修边幅,虬髯大汉的形象,眉眼透着焦躁,气色暗然,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正站在门口阴影下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他。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中本就昏暗潮湿,被一行人冷漠地打量,那些目光如墙上大块的霉点,附上人身,湿冷又黏腻。
许不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似是对他这般平静有些意外,男子微不可见蹙了一下眉,随即朝他走来,问:“不怕死,就赶紧滚!”
许不言一笑:“你便是医官蒋义忠?”
男人点头,将包袱扔在那破旧的床上,阴鸷开口:“是谁让你来寻我的,蒋家还是太医署?”
许不言摇了摇头:“两者都不是,是我自己想来找你!”
“你?”蒋义忠打量了他一眼,“我对活人没有兴趣,只对死人有兴趣!”
许不言笑了笑,忽然开口:“可我对换心却颇有研究!”
这话一出口,屋舍里瞬间安静下来。
对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死寂沉沉的眼睛,仿佛幽深的寒潭,紧紧锁定着他,里面竟莫名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