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百道的诗茶近几日在长安医药行里,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二,单凭半句“醉后不知天在水”的诗,便在众多诗社中独领风骚,何况此药茶居然还能缓解风病。
听说那广济堂炮制出此等药茶的,还是位弱柳扶风、温婉如玉、貌若天仙的年轻姑娘,这姑娘还是位坐堂医,就更让人心生无尽遐想。
于是这几日来,广济堂医药坊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众人或为一睹“诗茶西施”的绝世风姿,或为附庸风雅,争相抢购那名为“茶百道”的诗茶。车水马龙之间,广济堂仿佛一夜之间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
沈卓笑容满面,数着进项的银子,喜上眉梢,言辞间甜蜜如蜜:“许娘子,咱们这几日售出的药茶已过百包,除去成本,盈利竟达数百贯之巨。天哪,”他难以置信地感叹,“我爹死后,我还是第一次赚这么多钱!”
惜花趴在药柜前,看着许青鹅笑道:“姑娘,许郎果说的没错,只要给这药茶取个好听的名字,在搭配上这风雅的诗句,果然在长安城里不愁卖不出去!”
许青鹅低头整理药材,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今日她从许不言那里讨来了后半句诗,跟上半句合在一起便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嘴里默默念叨着这两句诗,一时间竟然也是呆住了,旋即心中疑窦丛生。
许不言一出身青州乡野道观的小子,如何能写得出如此梦幻意境的诗句。
长安权贵府邸,金银满屋,自圣人钦点李白为文学侍从后,吟诗之风盛行。黄鹤楼因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而闻名遐迩,许不言或许也将因这一句诗而名扬长安,只是可惜,对方不同意在这诗句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小药生阿元将一张张飞钱收进匣子,沈卓瞅着许青鹅,瞅着瞅着,突然开口:“许娘子,我瞧你聪慧过人,又身怀高凡医术。不如你我二人联手经营着医药坊,在长安医药行里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日未必不能超过那王氏医药坊,你觉得怎么样?”
他还真敢说。许青鹅淡道:“不怎么样。”
“怎么会呢?”沈卓认真道:“我有银子,你有头脑,还会做诗,你我二人强强联手,必然所向披靡。”
惜花忍不住插嘴:“沈掌柜,这药茶虽然是我家娘子炮制的不假,但这诗,却是我家姑爷的手笔!”
沈卓大为震惊:“许娘子如此年轻貌美,居然婚配了人家?”
惜花摇了摇头:“我家姑爷是入赘的!”
沈卓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许青鹅,“嘁”了一声:“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赘婿,许娘子志向高洁,一心悬壶济世,怎么招了个赘婿?”
许青鹅淡淡说道:“我夫君他只是……怀才不遇罢了!”
沈卓仍不死心:“许娘子,不若你把他休了,跟我联手,我三舅舅家表哥的外甥的儿子,可是当朝的协律郎,还未娶妻,我帮你撮合撮合,何必委身于一个赘婿呢!”
许青鹅抬眼:“沈掌柜有心想这些,不如多寻点路子,开拓一下你这医药坊的生意。”
沈卓无趣地摆了摆手,有对面仁心堂姓徐那个老狐狸在,他这医药坊想发展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许青鹅的药茶盘活了快要倒闭的广济堂,自然就碍了王氏医药坊仁心堂的路。
今年开春以后,自从广济堂推出了那劳什子诗茶,他家的祛风茶生意便是一落千丈了。
徐茂往日和善的神色也越发深沉。
前几日,他让人到处散播那诗茶的谣言,本以为会有人上门闹事,可等了几天居然无一人上门,那诗茶反而越卖越好了。
他掌管的这家仁心堂,是王氏医药坊在长安最大的几间医药铺子,如今生意冷清,他如何向王凝雪交代哦?
徐茂心气不顺,看着医药坊里自己花大价钱挖来的坐堂医孙晔,现在居然连个看病的人都没了,心里更加憋屈。
孙晔知道徐茂这人虽然往日里看着大气,实则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如今广济堂的诗茶生意红翻天,徐茂坐镇的仁心堂生意变差,他这个坐堂医岂能有好下场?
孙晔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东家,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徐茂白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孙晔呵呵一笑:“他广济堂能卖诗茶,我们仁心堂自然也能卖!”
徐茂皱着眉头:“咱们这铺子里不是本就卖诗茶!”
孙晔摇了摇头:“此诗茶非彼诗茶!”说着孙晔俯下身,在徐茂耳廓旁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
徐茂一听,当即笑了出来:“你这招果然妙!”
孙晔眉眼舒展,这方法既便宜又省事,只需把仁心堂自家的祛风茶改个名,也叫诗茶,再将外包装仿成广济堂诗茶的样子,左右是费些墨水,写上两句相同的诗而已。
徐茂点头,敛了笑意,又吩咐外头扫洒的小伙计进来,让他们把自家祛风茶的外包装全都换下来,再去找几个字写得好的教书先生来,再包装上添上那两句诗。
徐茂的主意,广济堂的人并不知晓。
随着许青鹅推出后半句诗,本以为来买这诗茶的人会越来越多,可是今日广济堂门前的生意忽然变得大不如前了。
许青鹅进来一瞧,只见昨日的三十包诗茶,居然剩下了一大半没有卖掉。
正当几人纳闷时,许青鹅立马让惜花出去打听一下,这里面一定是出了她不知道的变故。
惜花连忙放下手中东西,出门去长街上打探,只瞧隔壁王氏医药坊的仁心堂,忽然生意一改往日冷清,变得火热起来。
她挤进人群里,打眼一瞧,只见这仁心堂居然也开始卖起了诗茶,而且每日的诗茶不但不限量,每包还只售五十文,平人百姓也都能买得起来喝。
惜花连忙将看到的告诉了许青鹅,许青鹅只是嗯了一声,显得漠不关心。
沈卓听了惜花的话后,登时就破口大骂起来:“无耻!我就说这几日诗茶生意怎么如此萧条,原来都被隔壁那个老王八截了胡。他姓徐还是一如既往不要脸,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仁心堂背靠王氏医药坊,在两京十三州都有铺子,名气大得很,何况那老王八卖得诗茶不但不限量,还比他们的便宜太多了,他们只卖给长安城里的权贵,对方可是谁都卖,生意自然比他火。
沈卓气势汹汹地就要往门外冲,似要找徐王八讨个说法,许青鹅道:“沈卓。”
沈卓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该不会还要横加阻拦吧?”
沈卓指尖一颤,直指门外,怒气冲冲间,手指颤抖不已。
“那徐王八,竟敢堂而皇之地抄袭我们的心血,连诗句都一字不差地照搬!我们呕心沥血树立的名声,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为他做嫁衣裳?我心怎甘?反正药茶生意已被他掠夺,医药坊亦是难以为继,我索性到仁心堂门口,恶心恶心他,也好出一口气!”
“然后呢?”许青鹅恬静如水,目光如炬地望着他,“那些购买药茶的人,即便听了你的聒噪,也只会选择更便宜的药茶。仁心堂的收入丝毫无损,你又将获得什么?”
沈卓一时语塞。
惜花与小药生阿元皆面露忧虑。
许青鹅轻轻放下手中的药茶,拾起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中的药屑,语气淡然:“新药并非坐堂行医那般简单,只需寻得方子,用相同材料,施以同样炮制之法,便可制成同效之物。且不说那王氏医药坊,不出几日,定会有其他医药坊仿效,售卖相同的药茶。难道你还要逐一上门,讨要说法?”
沈卓被这番话噎得半晌无言,只得没好气道:“那你有何高见?总不能让这口恶气白白咽下。或者,”他迟疑地凝视着许青鹅,“我们也学他们降价,五十文一包?”
许庆功鹅望着他:“这药茶是我祖父自研的方子,莫说这长安城两市医药行,就是太医署也没有这方子!”
沈卓一愣。
他本以为是这许青鹅从哪本医书上看到的古方,没想到是她祖父自研的方子,要知道能自研方子的医者,那可都是精通医道的绝世名医啊!
许青鹅看着他,淡淡说道:“王氏医药坊想要短时间内复制出她那药茶的方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我猜,那姓徐的也许压根就没有研究过这诗茶的药方,不过是将那仁心堂的祛风茶换了个样子,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对上她的目光,沈卓怔了一下,随即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你是说……”
许青鹅淡道:“等过些日子,那些买仁心堂诗茶的人察觉出这诗茶祛风效果不佳,自会醒过味来,不过,我们还给顺水推舟,帮他们一把!”
“怎么帮?”沈卓问。
“这几日我们不再对外售卖诗茶,却派人对外宣扬仁心堂的诗茶祛风效果最佳,让长安那些权贵府上的采买,都去买仁心堂的诗茶!”
沈卓一听皱起眉头,直摇头:“这不是反倒是帮了他们嘛!”
许青鹅冷笑:“若是李相也喝了仁心堂的诗茶,祛风效果反而不如以前,你猜李相会如何?”
她以从容不迫的语调缓缓道尽,四周随之陷入一片幽静之中。
沈卓与惜花,面容僵化,瞠目结舌,仿佛被无形之力定格。
沈卓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锁定了许青鹅那双熠熠生辉、乌黑发亮的眼眸,心头莫名一悸,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权相李林甫一手遮天,手底下三豹酷吏横行霸道,这仁心堂是踢到了铁板上了。
片刻的沉寂后,沈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细若蚊蚋:“好……好的……就按你说的办。”